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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節 【南巡】(2)

劉徹帶着群臣,走進騎馬廄中查看。

本次巡幸,劉徹的命令是丞相府千石以上司曹官員并禦史大夫衙門六百石以上諸主事官及執金吾都尉以上将佐陪同。

所以,整個陪同巡視的隊伍非常龐大。

僅僅是有資格簇擁在劉徹這個皇帝身周,聆聽聖教的官員就足足有百餘人,恭着身子,低着頭,在外圍等候刷臉機會的官員,更是數不勝數——劉氏天子素來喜歡有事沒事就找中低層的官員詢問。

譬如太宗皇帝時著名的故事——馮唐進言。

當時的馮唐擔任的是什麽職位呢?

答案是:中郎署長。

這是一個五官中郎将下面的屬官。

其地位大抵相當于天朝的神京警備司令部某預備役團長。

另外,張釋之虎圈進谏的故事裏,甚至出現了太宗皇帝與負責虎圈維護工作的廧夫之間的對話。

這個故事裏的那個廧夫的級别就更低了。

而在曆史上,劉徹的老爹在晁錯死後,更是特地找了個從前線歸來的司馬詢問前方戰事情況以及天下人對殺晁錯這個事情的看法。

小豬朝時,小豬更是不止一次的跟中下層官員發生對話。

甚至其晚年的罪己诏,都是在一個給劉邦守陵的老頭子的一封書信下推動的。

所以,無數人都在摩拳擦掌,等待時機,許多人都在暗暗做着準備,随時回答天子可能的忽然提問。

劉徹能感覺到,他每一次回頭,每一次轉身,每一次行走,都有着無數雙熱情洋溢,滿心殷切的希望爲‘君父排危解難’的‘忠臣’們在躍躍欲試的準備抓住機會。

面對這個情況,劉徹在心裏點了點頭。

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太仆、少府,兩個衙門的官僚系統強大不強大?

當然強大!

但他與整個國家的官僚系統相比。無疑,就孱弱的跟個孩童一樣。

後世天朝鐵道部牛逼吧?

幹趴了。

古往今來,無數的事實證明了一個真理:官僚,永遠隻敢躲在陰影中玩弄他們擅長的把戲。但一旦被人拿到聚光燈下,就算他們個個是孫悟空,也統統得跪在如來佛的手掌中。

帶着這樣的心思,劉徹帶着群臣,在騎馬廄中到處查看。

越看。劉徹的眉頭就越擰。

騎馬廄的問題,哪怕是劉徹這個外行,都已經看出來。

廄中上下,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許多的馬匹的健康狀态,一看就知道,不是很好。

更關鍵的是——合格的戰馬,實在太少!

在漢室,什麽樣的馬能成爲戰馬,是有标準的。

譬如,漢律規定:禁馬高五尺九寸以上。齒未平,不得出關。

爲什麽?

因爲五尺九寸以上的馬匹,就是戰馬了。

另外,朝廷還會向民間溢價收購優良母馬。

漢書。武帝紀記載了小豬統治時期發布的一條命令:元狩五年,天下馬少……平牡馬二十萬匹。

所謂平,就是平賈,意即命令平賈在市場上高價收購母馬二十萬匹,以鼓勵民間養馬。

而騎馬廄作爲國家六廄之一,在劉徹老爹登基前,一直就是漢室最大的馬場之一。

如今地位雖然有所下降。但卻也是僅次于劉徹在上林苑裏設置的馬苑之外,排名前五的國家大牧場。

這裏的馬匹,依然是主要供應軍隊。

然而,在這個漢室的國營大型軍備牧場中。劉徹入眼所見的,符合漢室軍隊标準,即身高五尺九寸,體格健壯,能善騎乘的戰馬,卻是少之又少。

騎馬廄中在養馬匹。大約最多隻有三分之一是符合标準的。

劉徹雖然之前已經在繡衣衛的報告中知道了些外廄的亂象。

但劉徹從未想到過,外廄居然已經爛成了這般田地。

要知道在六年前,漢室六廄,就是國家最大的養馬基地,供應着天下半數的戰馬和各種官用馬匹。

但僅僅六年,就爛成了這樣。

對此,劉徹隻能說:袁盎你真是好樣的!

“觸目驚心啊!”劉徹走到騎馬廄中的一處破敗的馬廄前,看着廄内,明顯因爲管理不善,而餓的啾啾叫着的兩匹小馬駒,忽然發作,一腳踢翻了馬廄的欄杆,吓得那兩匹可憐的小馬駒躲到馬廄一角,瑟瑟發抖。

“國家每歲撥款數以萬萬錢,上至公卿,下至黔首,凡男丁皆出百二十錢,凡有土地,皆以頃出刍藁!朕皇祖太宗皇帝,昔年欲修一閣,使人問官長,得曰:需錢百金,長歎而罷。國家馬政,每歲耗錢,何止百金?十倍!百倍!千倍甚至萬倍,亦都不止了吧?太仆上下,就是這樣報答君恩,下謝黎庶的嗎?”劉徹站在道德制高點,嘴炮技能瞬間max,彈藥瘋狂傾斜而出,說着說着,劉徹甚至有些眼眶泛紅了。

見此情景,左右随從及文武百官,立刻就全部趴下來,叩首拜道:“陛下息怒,此皆臣等之罪!”

丞相周亞夫更是道:“臣身爲丞相,本當佐陛下以治元元,緻君堯舜上,不想,寸功未立,竟生如此大罪,臣實無顔面再見陛下,再統天下百官,請陛下收臣印绶,治臣之罪!”

說着,周亞夫就脫下帽子,叩首而拜。

劉徹見了大吃一驚,連忙屈身前行,扶起周亞夫,撿起他的帽子,爲他戴上,對其勉勵道:“此事與丞相無關!”

開什麽玩笑!

今天周亞夫這帽子要真是脫下來了。

回家後,他鐵定百分之一百自殺。

周亞夫動了動嘴唇,也是歎息了一聲。

心說:袁絲啊袁絲,你怎麽如此糊塗!

禦史大夫晁錯卻是開心的跟過年一樣,假如不是當着天子和群臣的面,他都想要脫衣跳舞慶祝了!

所謂有仇不報非君子!

晁錯立刻就拜道:“陛下,臣以爲,騎馬廄中如此情形,太仆豈會不知,臣請立刻召太仆前來質詢!”

晁錯雖然沒有明着說:這裏的事情肯定是袁盎那個家夥幹的。

但磨刀霍霍之态。卻是個傻瓜也能知道。

劉徹低頭看了這個家夥一眼。

外廄落到如今的情況,晁錯自己也是難辭其咎的。

原因很簡單,外廄今天的局面,晁錯敢拍着胸脯說。自己完全不知道嗎?

他手底下養的那些禦史和采風、采詩團,常年出巡天下,出入闾裏。

地方上的偏遠小縣的事情,晁錯可能不知道。

但漢家六廄,是個什麽情況。晁錯能不知道?

這騙鬼吧!

他爲什麽不報告呢?

恐怕,晁錯是一直在等着,等着搞個大新聞吧。劉徹從來都不認爲,政治人物會有所謂的節操!而且有着繡衣衛,劉徹對太仆衙門尤其是外廄的情況和底細,都摸的清清楚楚。

所以,劉徹沒有接晁錯的話,而是将視線移向他處。

過了大概一刻鍾,執金吾郅都和尚書令汲黯,就回來報告了。

跟着這兩人一起到來的還有太仆袁盎。

袁盎一到場。立刻就跪下來,脫帽叩首拜道:“罪臣盎拜見陛下,懇請陛下治罪……”

“卿有罪?罪在何處啊?”劉徹閉着眼睛說道。

“罪臣……罪臣……”袁盎隻是叩首不已。

“呵……”劉徹揮了揮手,睜開眼睛,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對袁盎道:“朕記得,朕很早就跟太仆說過了,市井無賴,擅以武淩民,地方豪強,喜以勢逼人。卿身爲九卿,執掌國家名器,不要跟他們來往太過密切,卿怎麽就不聽呢?”

“罪臣有違陛下教誨。實百死難贖臣罪!”袁盎重重的磕頭說道。

見了這個情景,劉徹搖了搖頭。

袁盎啊,是個君子,也是個人才。

交遊遍天下,知己遍四海。

而且他确實是一個忠臣,忠于國家。忠于劉氏。

但是,人無完人。

知己遍四海,交際廣天下,必然帶來另外一個反面。

那就是,想跟着袁盎撈錢或者挖牆腳的人,多如牛毛。

早就四年前,袁盎被晁錯彈劾貪污受賄,接受吳王劉濞财物賄賂,而被一撸到底。

當時晁錯若是沒有确鑿的證據,豈能闆得動袁盎?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漢室如今的情況,滿朝文武公卿,外戚貴胄,除了周亞夫,郅都,汲黯等寥寥數人外,基本沒有一個幹淨的貨。

連宮廷裏都是賄賂成風。

就是劉徹也隻能進行定向反腐,而不敢将炮口對準整個官僚系統。

所以,在漢室,貪污不是罪過,貪官們被彈劾後,東山再起的多如牛毛。

你也不可能要求一個封建王朝的大臣在道德操守和個人素質上去跟人民公仆看齊。

千裏當官,爲的是什麽?

還不就是發财嘛。

一般,隻要不過分,能幹事,劉徹就都忍了。

但袁盎這次實在是太讓劉徹失望了。

他跟地方豪強還有遊俠之間緊密的官商關系,成爲了劉徹不能容忍他繼續呆在太仆位置上的原因。

“朕也給過你機會了……”劉徹在心中歎了口氣。

前幾天,劉徹讓劉舍跟袁盎商談馬政改革,其實就是給袁盎機會。

若他能站出來,賣隊友,推動馬政改革,那麽,今天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可惜,袁盎骨子裏太重義氣。

他重義氣,甚至重到了視國法綱紀不顧的地步了!

當年,他能窩藏季心,潛逃出關,今天再包庇幾個朋友,爲他們打掩護,也就很正常了。

但他傷害和阻礙的,卻是劉徹的計劃。

或許,在袁盎心裏會覺得,他在太仆任上幹的不錯,國家任務都能完成,因此,讓自己的朋友和關系戶,得些好處也正常。

劉徹不再看向袁盎,而是對汲黯和郅都吩咐:“執金吾。尚書令,你們來告訴朕,告訴百官,這騎馬廄的馬。去那裏了吧?”

袁盎聞言,将腦袋深深的埋在地上,不敢再看他人。

騎馬廄的馬去哪裏了?

袁盎雖然不是很清楚,但也能猜到。

自前歲,天子命人從代國學了用挽馬耕種的法子後。這關中的馬耕事業就迅速發展起來。

但,漢室缺馬。

國家馬政系統,每年所出産的馬匹,連供給軍隊和地方官府以及傳郵系統的馬匹都供給困難。

很多地方,甚至五年才能得到一次傳馬更換,縣令被迫去市場裏買馬來補充官府用馬和郵政用馬的例子,更是數不勝數。

所以,當有些他過去的朋友,打着他的幌子和招牌,到外廄中去跟下面的官員打招呼。塞點錢,就‘借貸’個幾十上百匹馬出去做生意的越來越多。

袁盎一直都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國家的馬,反正也是養在馬廄中,隻要沒有戰争,一般不會調用。

養在馬廄裏的馬,即需要人照顧,還得消耗飼料。

而‘借貸’給朋友們救急,則可以免去這部分損耗,給國家挽回損失,而且。袁盎的朋友們确實很給面子,每次借馬,歸還的時候,都能保證馬兒的基本健康。甚至有些馬還長膘了。偶有折損,也會馬上補償。

久而久之,袁盎也就放心了。

但那裏知道,會發生今天這樣的情況!

若早知如此……

“回禀陛下,臣等已經查清楚了……”郅都面無表情的奏報道:“騎馬廄中,在冊官馬。計有五千零七十一匹,然如今在廄之數,四千一百五十二匹,有近九百匹良馬不見蹤影,所有失蹤馬匹,皆爲三歲齒以上之力馬……”

作爲繼承了秦制的漢室馬政系統,有着一個嚴密而完整的系統。

這個系統完整到了,會精确記載所有在冊官馬的身高、體重、外貌标準和輪廓,而所有身高在五尺九寸以上符合軍隊騎乘标準的戰馬或者地方郵政所用的傳馬,甚至會登記一個名字在冊。

後世曾經出土過一個西漢晚期敦煌地區的官馬登記冊,名曰:傳馬名籍。

在出土的簡牍中,漢室的馬政系統工作人員,甚至連某匹馬掉了一顆牙齒,都記錄的非常仔細,就差沒給這些馬畫個像了。

所以,沒有人有那個膽子,敢飄沒漢室在冊的任何一匹官馬。

然而,再嚴密的系統也有漏洞,再完善的制度也有空子可鑽。

更何況,馬政系統上的油水和利益是如此之多。

從劉邦起,太仆衙門的官僚們就學會了公器私用,他們會用一些名義,從官廄裏順走一些馬,回家給自己當拉車之馬用。

到太宗時,這些家夥就不再僅限公器私用了。

他們學會了公器租用,給自己撈外快。

而這一切,全部源于劉徹的祖父的一道命令——複馬令。

“經臣等查證,以及繡衣衛報告,臣黯已經查明,所有不在廄之官馬,皆爲關中豪商并子錢商人所‘借’,豪商與子錢商人,自官廄得馬,假與他人,收取息錢,每馬月租,以五百錢至八百錢不等……租馬之人,或以馬耕地,或以馬欺官府,以取複民之利!”汲黯毫不留情的将自己查證的事情,全部披露出來。

這個長在漢室馬政系統上最大的膿包和炸彈被一次性引爆。

所有聽衆,全部都吃了一驚。

甚至袁盎自己都是張着嘴巴,無比震驚。

将馬租給别人耕地,不算什麽大事,最多就是判徒刑。

但,汲黯最後報告的那個事情,卻是閻王爺的催命符!

爲什麽?

以馬欺官府,以取複民之利。

這個事情,往大裏說,要是上綱上線的話,那絕對能安上一個欺君之罪!

而且,欺騙的這個天子,還是漢室朝野最有民望,最得人心的太宗孝文皇帝。

袁盎向來自诩太宗忠臣,孝文孤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背上這麽一個罪名的。

所以,他立刻就哭着道:“陛下,臣完全不知情啊!”

劉徹看着他。

劉徹當然知道,目前太仆衙門的這些問題,并不是袁盎搞出來的。

袁盎也沒有那麽大能耐,上台兩三年,就将好好的太仆衙門搞成今天的樣子。

實際上,類似這樣的情況,早就存在了。

隻是袁盎上台後,因爲他隻顧着關注内廄的情況,而很少關注外廄,而加上劉徹大力推行馬耕,有利可圖之下,很多袁盎的朋友和知己,紛紛參與進來,想喝一口湯,而太仆的官員,在過去早就幹過無數次這種事情了,挖國家牆腳,算得了什麽?

發展到最後,下面的人甚至都懶得跟上面報告了,隻要有人塞錢,他們就敢借。

就這樣,袁盎被他們帶到了溝裏。

對這個情況,劉徹早在去年就已經摸清楚了。

能憋到今天,完全是看在袁盎的面子上,不忍心看袁盎受窘,一直徐徐布置,将所有問題和計劃都考慮清楚了,才來捅破這個膿包,

不然,劉徹完全可以在春耕或者夏忙時來把這個膿包捅破,到時候,袁盎就真的非死不可了!

“朕相信太仆确實不知情……”劉徹緩緩的開口爲袁盎開脫:“但太仆禦下不嚴,有渎職之罪,不再适合擔任太仆了,其罷太仆,爲江都王太傅!”

“臣,謝主隆恩!”袁盎立刻就叩首拜道。

隻是罷太仆官,平級調往江都國爲太傅,對袁盎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更重要的是,他能借此跳出這個漩渦,去江都避禍,過個幾年,未嘗不能起複。

天子金口一開,群臣自然都立刻跪下來,道:“臣等奉诏!”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這個事情隻會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時候。

劉徹又開口了。(~^~)

PS:  這章寫的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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