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就開始有人旁敲側擊的開始奏議:陛下即位以來,政績斐然,施恩天下四海,連草木鳥獸都深受陛下雨露恩澤,隻是,先帝在時,僅封八子爲王,而皇十弟彘,十一弟越,并遺腹子寄,因爲年幼,未得封國。
現在,陛下君臨天下,嘉恩四海。
是時候将這樣的隆恩也賜予皇十弟彘等了。
這些奏疏送到蘭台,劉徹批示,留中不發。
天子的态度,頓時就刺激得朝野上下都激動無比。
對朝臣們來說,劉彘兄弟跟他們的老媽子,最好是馬上滾出長安城,随便去那裏都行!就是不要再留在長安城裏礙眼了!
道理很簡單——因爲今上的長子,如今在宮中茁壯成長,其餘幾位妃嫔,也已經紛紛到臨盤之時,很可能在未來幾個月會陸續爲天子誕下子嗣。
雖然都不是嫡子。
但至少,國家的傳續已經得到保障。
這樣,先帝的兒子們,繼續呆在長安,呆在未央宮。
這成何體統嘛!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兒子們假如繼續留在長安,那麽,群臣爲了表現自己确實是忠臣,連後宮都不敢随意去了。
一點都不方便大家暗中觀察和勾搭皇子,更加不方便下注押注。
所以,對大多數的臣子們來說,先帝的子嗣和妃嫔什麽的,還是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别留在宮裏礙眼了。
于是,宗正劉禮,太常窦彭祖立刻就跟進了。
劉禮甚至直接上奏,挑明了說:臣請令史官擇吉日,具禮儀,禦史奏堪輿地圖。他如前故事。
雖然沒有明白的直接了當的說要封王,但其實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讓史官選日子,禦史上地圖,這就是要封國家建社稷的架勢。
而這一次。劉徹的回答,再也沒有了暧昧。
他在劉禮的奏疏中批複:祭統曰:古者于禘發爵賜服,于嘗出田邑。故左傳賞以春夏。朕當循三代!(注)
雖然沒有明白的表示同意,但信号已經非常明顯。
那就是天子同意冊封三位皇弟爲王,但現在不行。要到夏天。
理由也是很高大上。
三代的先王都是這麽玩的……
得到這個批示後,太常窦彭祖馬上就請示:臣昧死請移皇十弟彘等于東宮靜養。
假如不明白漢代傳統的人,看到窦彭祖的這個請示,可能會以爲東宮想插手了。
但實際上,諸侯王冊封前,全部移居到東宮或者在未央宮的東門,爲其找個宅子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行爲。
因爲東方屬金,以金爲卯,卯金合而爲劉。
凡皇子、皇族封王,必先居東方。
劉邦最初大封諸子。就是在雒陽東門之外。
到了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民間就有谶記說:劉秀發兵捕無道,卯金修德爲天子。
當然,這個很不科學的谶記,最後居然應驗了。
這隻能說明,阿秀确實是位面之子。
劉徹自然清楚這個傳統,于是批複:可!
從此,正式在法理和程序上,确立了劉彘等三個弟弟的準諸侯王身份。
少府立刻就開始爲三位準諸侯王制作朝服冠冕。
然後。事情的重點就從三位皇弟的封王,變成了封号。
講道理的話,三位皇弟,都是幼弟。以漢家傳統來看,長子幼弟是最得便宜的兩種人。
譬如齊王劉肥,在高帝諸子中,封國最大,最廣,最富。而淮南厲王劉長,則最受太宗寵溺。
但如今中國,實際上傳統的膏腴之地和富庶地區,都已經有主。
其實可供三位皇弟選擇的空間都不大。
現成的可供選擇的王國,隻有一個趙國。
當然,實在不行,還可以恢複吳、韓這樣的傳統王國。
但吳國故地,有今上胞弟劉阏在坐鎮,而韓國故土上,代王劉登向來與今上親密,這兩個地方,都是不可能也不會安置新王去跟兩位跟天子關系親密的大王搶地盤的。
于是,朝廷就有人說了:幹脆以三位皇弟,坐鎮朝鮮、新化、遼東,恢複過去的遼東王國,天家貴胄,爲漢家守土,這是很贊的嘛,也符合成康之治。
還有人說:東海新服之地,可封鎮皇弟,教化蠻夷。
但劉徹已經沒空再理會這個事情了。
大朝儀後,各種國家政策,都已經被确定将要進行改革。
首當其沖的就是馬政。
連續三天,劉徹把太仆和少府還有大農這三個衙門的所有主管馬政的官員全部叫到一起開會,布置任務和商讨馬政改革。
即使是他以皇帝之尊,親自下場,将三個官僚集團的頭頭腦腦們全部強拉到一起開會、讨論。
但效果也并不理想。
劉氏的馬政政策,已經執行了六十年了。
過去六十年,四代天子在這個制度上打了無數個補丁。
到今天,這個體制就像一台用了五六年的老式電腦,堆積了無數系統垃圾和各種亢餘程序,每次運行,都是嘎吱嘎吱的響。
所以,假如你想在這台電腦上下載最新的dota2遊戲,去跟小夥伴愉快的玩耍,這無疑是很難辦到的事情。
電腦這樣,你可以選擇換一台全新的蘋果筆記本。
但是,假如是國家制度。
那就隻能慢慢的一點點的清理和理順其中的弊端,給它按上一個全新的動力引擎,讓它跑的又好又快。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總是想的很美好,但實際操作卻很困難。
馬政就是如此。
作爲漢室定鼎後,始終不因朝局變化和局勢轉變,得到最多資源和最多政策支持的制度。
行至今日,漢家的馬政系統上,已經趴滿了寄生蟲和吸血鬼。
整條利益鏈上。布滿了各種地雷,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到,引爆。
即使是劉徹。也隻能小心翼翼的,蹑手蹑腳,去一個個拆除,那些地雷,清理那些趴在國家身上的寄生蟲。
譬如說。漢室的馬政,最主要的資金來源,就是算賦。
當年劉邦命令蕭何制定律法,首先就規定了算賦的用途:爲國家治庫兵車馬之用。
通俗的理解,就是國防軍事稅。
主要用于軍隊和馬政系統。
時至今日,哪怕是劉徹承諾了‘永不加賦’後的今天,漢室一歲算賦收入,就高達近二十萬萬錢,幾乎相當于國家财政收入的一半。
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财源,田稅、商稅。加起來也不如算賦的額度。
也就今年以後,鹽鐵收入可能将追趕上來。
這麽大一筆錢,全部投入到軍事領域?
真要是這樣,那劉家就可以拍着胸膛對金三胖喊話:哥才是先軍政治好不好?
所以,在實際上,這筆收入,在少府裏一直是安靜的呆着,作爲皇帝的私房錢存在。
少府牢牢的掌握住了這筆财源,沒有給外朝任何機會插手。
曆代天子,對這筆錢的使用用途還是很清楚的。
基本上。目前漢室的所有馬苑、牧場和馬政系統人員的工資,都是從這筆錢裏出。
但問題是,漢室負責馬政的是太仆衙門……
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
太仆衙門怎麽跟少府要錢?
這無疑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所有見識過後世天朝跑部進京盛況的人們應該都不會模式類似的情況——想從别人裏撬東西吃?這難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過去六十年,所有漢室馬苑,全部是皇帝下令,然後才建起來的。
太仆衙門隻負責這些馬苑的運營情況,而其資金來源,全部由皇帝特批後走少府的帳。
這固然避免了浪費。但也造成了另外一個後果:馬政建設及其緩慢。
在曆史上,漢軍的騎兵化,在劉徹老爹上台前,幾乎停滞。
大步兵主義,弓弩無敵主義,充斥軍方。
這固然是保守主義在作用,但未嘗沒有馬政不給力,國家根本無馬可用的問題。
直至劉徹老爹上台,才大力營造馬苑。
史載,景帝統治期間,總共新建了三十六處馬苑,國家養馬數十萬匹。
而在這之前,漢家的戰馬,向來就是老大難問題。
如今,劉徹老爹早死,其主要的政績,三十六馬苑,隻有四個得以興建,總計養馬數量,不過三四萬匹而已。
劉徹即位三年來,倒也加快了養馬速度。
但庫存馬匹數量,也不過十萬匹上下,每年最多隻能供給軍隊戰馬萬匹左右。
這無疑是不行的。
而且,少府的官僚系統積重難返,很難快速的響應,又給馬政事業的發展,帶來了掣肘。
因此,劉徹決意改革馬政,将更多的資源傾斜到太仆,使之擁有更大的自主權和靈活度。
但少府卻是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權力,劉徹自己也不會煞筆到了将算賦的資金使用權,從少府劃歸到外朝——一個沒有錢的皇帝,還不如一個傀儡。
所以,劉徹就把少府跟太仆衙門叫到一起,讓他們組織一個類似委員會的機構,專門審核和批準馬政資金,并接受劉徹的領地。
劉徹以天子的威權,親自下場,勉勉強強的按着少府和太仆同意了這個要求。
但随後的事情,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太仆說,既然國家馬政,是俺們負責,那這個機構,就應該是俺們做主,少府你隻管出錢就行了。
少府回以四個字:幹汝娘親。
然後就打起來了。
然後,會議就被武力暫停。
一連三天,會議最終都是以扯皮開始,互毆結束。
太仆袁盎跟少府劉舍都在鬥毆中被人揍的鼻青臉腫,衣冠不整。
看了三天戲,劉徹算是看明白了。
無論少府還是太仆,都不希望改革。
爲什麽?
因爲改革會破壞現有秩序,導緻很多人的利益受損,尤其是馬政系統這樣龐大的,複雜的。各種利益集團盤根錯節的系統。
沒有什麽貴族官僚,敢以一己之力,來對抗整個系統上上下下的利益集團。
所以,他們幹脆就以這個辦法來拖。拖到實在拖不下去,讓人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們就會順水推舟,達成妥協。
這樣,他們就完美的将鍋甩給了劉徹這個皇帝——不是我們不給力。實在陛下壓力太大,不得不如此。
好嘛,這還隻是剛剛開始,還沒深入到馬政的敏感地帶和核心問題呢!
這少府跟太仆,都已經用這樣的方法來拖延了。
“若朕要動‘複馬令’你們還不得跳起來?”劉徹腹诽着想道。
照現在這樣的進度,劉徹覺得,要是讓這些官僚繼續扯皮下去,可能到明年這個時候,也未必能讨論到具體的馬政措施和制度革新之上。
所以,劉徹決定。甩開這些官僚。
“準備好車馬和儀仗,明日朕将巡幸騎馬和承華兩廄,傳書給丞相和禦史大夫還有執金吾,命令他們明日陪同朕一同考察,漢家馬政!”劉徹對着王道下令:“命丞相等,不可将朕将巡幸之地洩露!”
“諾!”王道領命下去。
………………………………
翌日,劉徹的天子車駕,在元德三年的新年,第一次駛出未央宮。
随後,丞相、禦史大夫與執金吾。相繼率領自己的主要官員和屬官各曹千石以上屬官随同。
浩浩蕩蕩的儀仗,自出現在禦道上,立刻就吸引了全城的注意。
天子大朝儀後,第一次巡幸。所代表的含義,使所有人都不敢松懈。
而天子儀仗出了禦街後立刻直奔騎馬廄,則讓無數人立刻嗅到了一股詭異的味道。
漢家自定鼎以來,整個馬政系統,就分爲了兩個部分。
其一是專門給皇帝、皇後、太後、皇子和百官公卿服務的内廄。
内廄在長安城中,内廄所養的馬匹。基本都是給皇帝和大臣服務的公共用馬或者禦馬。
素來得到關注最多,上級檢查也最多。
曆史上,著名的典故,巧言釋罪,就發生在内廄的未央廄中。
未央廄令上官桀,完美的用自己的機智和狡詐,給所有人上了一課,這個課程的名字就叫做‘如何扭轉領導對你的不利印象’。
與之相比,可憐的義縱,因爲同樣的緣故‘汝以爲吾不複行此道’而被小豬給殺全家了,就隻能說明,義縱實在太老實了……
而跟内廄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外廄。
按照傳統,外廄的馬匹,主要是供給軍隊戰馬。
除了軍方,很少會有人去關注。
就算想關注,也得要時間、精力。
因爲外廄基本都在長安城外,最近的一個騎馬廄也與長安城有着半天的路程。
丞相和禦史大夫,能偶爾想起來,派個官員或者代表去檢查一下就已經不錯了。
至于皇帝?
那就更加鮮有去巡幸的。
一直以來,騎馬、承華和路等三外廄,一直都是爲太仆所掌握,缺乏監督,弊病叢生。
劉徹花了三個時辰,抵達騎馬廄時,騎馬廄中已經是一片雞飛狗跳。
很顯然,廄中上下,都沒料到,天子會搞忽然襲擊,而且還帶上了丞相、禦史大夫、執金吾這三個巨頭一同陪同巡幸。
這頓時就讓騎馬廄令和丞以及下面的廄監吓得尿褲子。
他們幾乎都以爲,自己過去偷偷摸摸幹的事情被人發覺了呢!
好在,他們還沒被吓傻,立刻就醒悟了,真要是那樣,來的就不會天子儀仗,而是廷尉司曹的差官了。
即使如此,這些家夥也是戰戰兢兢的全部匍匐到騎馬廄門前的道路兩側,一個個都在心裏面祈禱天子和丞相隻是來随便看看,不會仔細查驗。
隻是,他們萬萬沒想到。
天子禦駕,剛剛停下來,立刻就有着一幫蘭台尚書,拿着算盤和各種筆墨,直接找上了負責監督騎馬廄的運營的牧監,直接就開口:“奉天子诏,核查貴廄馬匹數量及出入文書,請諸公配合一下……”
騎馬廄令,當場就暈倒在地上。
不爲别的,隻因爲,騎馬廄在冊馬匹數量是五千零七十一匹,但實際上,整個牧場中,現在最多隻有四千匹。
劉徹從禦攆上看到這個情況。
這一點也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實際上,在來之前,劉徹已經調查過了。
繡衣衛的探子和下面報告的馬政情況的檔案,在未央宮的檔案館裏堆滿了整個屋子。
劉徹更加清楚,他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循天朝太宗故智,南巡以安天下議論。
某些東西,你要不把膿捅破,把事情擺到天下人面前,那麽,官僚集團肯定是能拖就拖,能擋就擋。
“國家養馬,歲耗錢糧以數萬萬,天下黎庶,人丁出算賦以百二十錢,百姓以頃出刍藁,供給社稷養馬之用。詩雲:憂心慘慘,念國之爲虐,朕爲百姓民父母,自當爲朕子民問一問,國家歲收刍藁算賦,以數十萬萬計,這些錢與刍藁,可都用到了馬政上?”劉徹對着陪同視察的周亞夫、晁錯、郅都說道,然後緩緩走下攆車,理正冠帽,手持着天子劍,看向那些跪在道路兩側,瑟瑟發抖的家夥們,然後,命令:“傳朕的命令,清點所以在冊馬匹,核查全部公文往來檔案!”
劉徹轉過頭來,對執金吾郅都道:“執金吾,朕授權給卿,一查到底,尚書令在旁配合,不可有半分懈怠、推诿!”
“諾!”郅都與汲黯立刻下拜。
而禦史大夫晁錯,此刻眉毛都快笑得飛起來了。
無論如何,這次太仆袁盎,恐怕要有麻煩了。
而袁絲有麻煩,就是對晁錯最好的消息!(~^~)
PS: 注:禘,在古代漢語中是國家大型祭祀的名詞,一般在盛夏舉行。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古代一般在春夏祭祀之時,賜爵朝服,而在秋冬賜予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