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多數人來說,申屠嘉是死是活,與自己關系不大。
最多也就是有人感歎兩聲。
但另一個消息,卻讓這些人根本無法安坐了。
“陛下要廢半兩、八铢、四铢、三铢,隻以五铢做行錢?”無數的人被這個未央宮裏傳出來的消息震的有些失神。
出乎意料的,對這個消息首先做出反應的是來自于諸子百家的博士官。
尤其是儒家的博士們。
“今漢家一統,宇内安甯,理應車同文,書同軌,政令如一,錢制自當亦然!”董仲舒在公車署中對着他的弟子們說着,然後對着未央宮方向拱手贊道:“元首明哉,肱骨良哉!此聖王之政也,吾當爲天下慶!”
大一統就是董仲舒的旗幟,董仲舒的标杆,董仲舒的理念。
“陛下除他錢,這是行王道!”隔壁的胡毋生也對他的弟子們呼籲:“漢興以來,市籍之人,以鑄錢煮鹽,爲禍天下六十年矣,今除之,世間少一大害!”
作爲儒家内部目前的第一大派系,公羊學從來主張的都是‘微言大義’。
且與其他派系相比,公羊學更重實際,以經世爲要。
所以,公羊學在漢室發展迅猛。
二三十年間,就将其他所有内部競争者打到,其死對頭谷梁派甚至在關東的許多郡國,被趕盡殺絕,道統都有斷絕的威脅了。
而在公車署的另外一側,正在給弟子們講學的法家巨頭張恢,也得到了這個消息,然後。他放下書本,道:“自商君申韓以來,我法家素來講‘盡地力之教’行強國之法,内除五蠹,外拓疆土。今幸聖人在位。除雜錢,定正本,實爲天下之幸!”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
儒法兩家的立場,在這一刻,面對共同的敵人——商人時,立刻就達成了一緻。
倒是黃老學的幾位巨頭。聞知這個消息。頗爲驚訝。
黃老派素來就不主張輕易的改變政策、法律和制度。
他們習慣在舊有的規章制度上作事,若是政策常常變來變去,會讓他們感到很不适應。
所以,在人們的印象中,黃老以保守、守舊爲主。
曆史上著名的轅固生跟黃生之間,有關商湯革命是否正義的辯論,就很形象的說明了黃老派在意識形态和經濟政策上的态度:所謂帽子再舊,還是得戴在頭上。鞋子再新,也得踩在腳下。
這個觀念延伸到意識形态上。那就是:上下尊卑,不可動搖,君是君,臣是臣,庶民永遠是庶民,貴族永遠是貴族。
而到了經濟和政策上,則變成了:法不可輕改,令不可輕下,換而言之,就是最好永遠不要去改動任何現行政策。
天子垂拱而治,天下自然安泰。
所以,黃老派後來被儒家打倒,從此再也沒有成爲主流,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然而,這些黃老學的巨頭,在這個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話,更不用說非議天子的政策了。
道理很簡單。
黃老學走的是高層路線,他們緊緊的依附在劉氏政權身上。他們不是靠着東宮吃飯,就是靠着未央宮發财。
相當于是體制内的禦用文人。
你什麽時候見過禦用文人跟統治者别苗頭?
更何況,老劉家用了六十年,四代天子,讓所有人都習慣了劉氏天子愛折騰的毛病。
自漢興以來,幾乎每隔一代,國家的法律和政策,就要翻新一次。
所以,本着明哲保身的态度以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理念。
這些黃老學巨頭非但沒有順從本能,對此表示反對,反而說了些好話。
這樣,主掌漢室輿論的三大派中的主流派系,迅速就奠定了各自的基調,對天子要統一錢币制度的改革大唱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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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列侯們的反應,卻是各不相同。
“陛下要統一行錢?”許多列侯回到家裏,看到那封從蘭台下發下來的天子诏書副本後,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了。
天子這诏書,雖然表面上是在征求意見,但大家都知道,這其實就是在明火執仗的告訴群臣:八铢錢、四铢錢、三铢錢,朕不爽這些錢币跟朕的五铢錢搶市場很久了,大家看着辦吧。
許多人擡頭望了望未央宮的方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廢止其他行錢的流通,對此,其實很多人早在很久以前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到來。
今上在他甚至還不是儲君的時候,就在鑄造五铢錢了。
其圖謀以五铢錢統一錢币的謀劃,可謂是人盡皆知。
所以,聰明的人,早在一年前甚至兩年前,就偷偷的将手裏的其他制錢,用各種各樣的手段,換成了五铢錢、黃金以及其他能保值的東西。
而且,漢室列侯,有個習慣。
那就是拼命的,用盡一切辦法和手段囤積黃金。
對列侯們來說,錢币這個東西,對他們是多餘的。
有着封國食邑家臣家奴和國家俸祿、官宅的他們,需要用錢的時候,還真少!
也不會有列侯會在家裏囤積太多的錢币——多了也沒用,還不如換成黃橙橙的小可愛,存在地窖裏,即高雅又不失體面。
但這隻是對多數列侯來說的。
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不甘于老老實實的吃老本。
尤其是那些身在高位,手握權柄,同時跟皇室關系密切的家夥。
用權力中飽私囊,給自己拿好處,這還算是有些良心的了。
每年坐在家裏,收着來自故舊、門客、下屬的‘孝敬’,同時爲這些家夥保駕護航的,不知道凡幾。
廣平候薛澤就是這樣一個家夥。
薛澤的祖父,就是當年跟項羽大将鍾離昧死磕的漢軍悍将薛歐。
漢興以後,老薛家在漢室的地位就一直很穩固。
薛澤的父親靖候薛山,曾經曆任淮南相、河南守、少府監等職位。
傳到薛澤這一代,薛澤就長期擔任京輔都尉。
京輔都尉是個什麽樣的官職呢?
你可以将它理解爲後世的北京市公安局局長兼任華北地區武警司令。
管的就是長安和關中各縣的治安、消防,有時候還會充當工商行政管理局,幫助各市擅權,料理那些不聽話的刺頭。
因此,這個職位的油水是非常多的。
多到薛澤幹了五年京輔都尉後,有人曾在朝議上提議:廣平候還是很能幹的嘛,應該将這樣年輕有爲的大臣放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譬如郡守啊什麽的。
薛澤立刻站出來婉拒說自己才疏學淺德薄,年紀又小,恐難治理地方。
但其實……
薛澤是舍不得京輔都尉這個每年能至少爲其帶來一千金外快的位置啊!
俗話說的好,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又雲:拿人錢财,與人消災。
薛澤雖然自己家不鑄錢,但他的那些朋友們,可都鑄錢啊!
更何況,這次天子放話出來,其意思背後,隐藏的可不僅僅隻是讨論一下統一錢币的問題。
還幹系到了如今列侯勳貴們将自己積壓的劣币甩給百姓去接盤的計劃。
要是在秋收前,朝廷就定下了廢止其他行錢的計劃。
那麽,百姓們還會認四铢、三铢等劣币嗎?
恐怕到那個時候,他們連八铢錢都不會認可了!
這樣想着,薛澤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将天子的計劃拖下來。
起碼也要拖到十月。
到那個時候,大家家裏的錢币已經基本甩給了百姓。
即使天子要廢止其他錢币,也沒有什麽幹系了。
更重要的是——薛澤覺得,這樣做,會讓他得到不少大人物的看重,以及商人們更衷心的感謝。
今年的孝敬,少不得要多上好幾成!(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