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三天後,劉徹走上返回長安,參與六月的朔望朝會時,他的手裏,已經拿着厚厚的一堆具體條例和實施細則。
這些東西,當然不是在過去三天内讨論出來的。
實際上,屯墾移民的政策以及相關的實施細則,在朝堂上已經經過了十幾輪的撕逼和争論。
而,劉徹的智囊團,蘭台的尚書們則早在去年,就已經在位拟定相關法律和屯墾移民的細則而努力了。
僅僅在過去半年的時間裏,爲了劃定屯墾區域以及考察當地地理,蘭台方面,就已經向遼東郡和新化以及朝鮮地區派出了超過三百人次的考察團和十五個采風團。
帶回來的有關當地地理地貌和河流湖泊的說明文字超過了十萬字,測繪的地圖超過了一千張。
這使得劉徹和朝廷的大臣們,都能通過這些文字以及地圖,清楚的知道,遼東、新化以及朝鮮的當地地理環境和氣候,爲政策的制定提供了第一手的參考資料。
在過去三天,蘭台尚書們的主要工作,其實就是将過去朝堂讨論的相關事宜以及彙總的各方意見整理出來。
然後,由劉徹親自過目,定下基調。
這次回長安,主持朔望朝會,主要目的,就是給已經撕逼了大半年的朝野各方勢力,來做個裁決。
這也是皇帝的本職工作。
大臣們讨論問題——皇帝一錘定音,給出最終的結果。
當然了,這過程還是要充分的展現民煮,要搞得皇帝好像特别尊重和看重朝中賢者,在野士大夫的意見。
就像當年劉徹的老爹削藩的時候一樣——連諸侯王都能在這個事情上面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隻是,結果是注定的。
皇帝的意志決定一切。
回到長安後,劉徹住進了溫室殿。然後就立刻命人傳喚丞相周亞夫和禦史大夫晁錯。
君臣三人閉門商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日暮時分,這場閉門會議才算結束。
會議結束後,當周亞夫和晁錯回到各自家中,瞬間。他們就迎來一大波來自各個方面。探聽口風的代表。
尤以周亞夫家中最爲熱鬧。
起碼有十幾位列侯和七八位将軍親自登門拜訪。
這些人一直在周亞夫家裏逗留到人定時分(晚上九點以後)才各自散去。
翌日,雞鳴之時,劉徹剛剛醒來,繡衣衛的報告就已經送到了他的面前。
随意的翻看了一下繡衣衛記錄的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劉徹也沒有在意。
天朝太祖都說過,黨内無黨,帝王思想。黨内無派。千奇百怪。
任何一個政治實體内部,都免不了拉幫結派,抱團取暖。
尤其是丞相和禦史大夫這兩個職位的人,要是不能拉攏一批支持者團結在自己周圍,早被人架空了,更不可能幹出任何成績。
劉徹對周亞夫和晁錯各自拉幫結派,非常寬容,僅僅隻是讓人在兩個人的小團體裏埋下幾個釘子。随時保持關注,隻要他們不陰謀反對自己。劉徹就懶得去管。
當然,萬一日後,跟這兩個家夥撕破了臉。
今天這些周亞夫與晁錯晚上跟人密議的事情,就能成爲罪證了……
好吧,統治者就是這樣無恥。
吃完早餐,劉徹就在義婼的服侍下,穿戴好冠冕,然後看了看還在熟睡中的一雙兒女,在兩個粉嘟嘟的小家夥臉頰上親了一口,劉徹就前往承明殿,準備主持朝會。
承明殿在漢室曆史上,是僅次于宣室殿的政治活動場所。
承明兩字就足以說明其在未央宮建築群中的地位。
西漢晚期的文學家劉向,就曾在其著作《說苑》中注解承明殿的意義:守文之君之寝曰左右路寝,謂之承明何?曰承乎明堂之後者。
因而,從此可以看出,承明殿,實際上是皇帝的路寝(正寝)。
但,此時,自周代傳下來的三寝制度,其實已經名存實亡。
高寝,在漢代成爲了代指劉邦宗廟和陵寝的稱呼。
路寝,因爲逼格太高,曆代天子都不喜歡住,反倒是本來隻是妃嫔們居住的小寝,成爲了皇帝日常常住的地方。
因而,漸漸的,承明殿就成爲了漢室天子除宣室殿外,召開會議和朝會最多的地方。
後世辛棄疾在其詞作中就曾寫道:夜半想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以此表達自己對南宋小政權的不思進取的不滿。
但其實,作爲皇帝的路寝,承明殿還是非常舒服和寬敞的,甚至有着不下于宣室殿的規模——其正殿完全能夠容納超過五百人議事。
這也正常,畢竟,路這個字,在周代的意思,本身就是與大、寬相通。
許多古文裏,路、大、寬,都可以相互通假。
不過,承明殿,在劉徹登基後,還是首次啓用,作爲朔望朝的場所,因此,宮中的宦官和下人,不得不提前四五天就開始準備——上一次承明殿被啓用,還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後元元年,距今已經有九年之久了。
當年,就是在承明殿中,劉徹的祖父,頒布了曆史上著名的《議佐百姓诏》。
這道诏書可能很多人都不熟悉。
但沒關系,你隻要知道,在漢代曆史上這個《議佐百姓诏》與劉徹老爹在曆史上頒布的《令兩千石修職诏》和小豬的《求茂才異等诏》合稱興漢三诏。
這三道诏書,在西漢的曆史地位,就如同天朝的太祖思想,太祖理論,世宗代表一樣,構成了西漢政治的基本指導理論思想。
隻是很可惜,與天朝太祖思想一樣。昭宣之後,《議佐百姓诏》幾乎成爲一個空洞的理論和口号,隻在每歲皇帝祭祀祖先時,拿出來充當門臉,甚至大多數官僚。都會盡可能的避免讓這個诏書爲人所知。
劉徹當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繼續發生。
所以,當承明殿被決定爲本月朔望朝的朝會場所後,劉徹第一時間就下令,命令少府在承明殿前的台階兩側,銘刻上太宗孝文皇帝的《議佐百姓诏》全文。
這道诏書的内容并不長,全文一共一百一十九字。
跟劉徹的祖父大多數诏書一樣,這道诏書。用詞講究。行文流暢,且通俗易懂,更難得的是,全文沒有一個字是空洞的,多餘的,更不存在假大空。
直指官僚系統的弊政和百姓生活的艱難,強調官僚們必須讓百姓吃飽肚子,幹不到的。可以滾蛋。
劉徹踏着台階,手持天子劍。在台階兩側熊熊燃燒的火盤的照耀下,看着被銘刻在台階兩側的诏書全文。
“真天子,當如是哉!”劉徹看着,低聲感慨:“朕也當着手頒布一道類似的綱領性诏書來确立國策和基本指導思想!”
“今歲乃是朕皇祖太宗孝文皇帝《議佐百姓诏》頒布九周年,九爲數之極,其令天下郡國四百石以上,溫習太宗聖訓,各作所論,鄉道報與縣,縣報與郡國,郡國兩千石,上奏于丞相,丞相直奏朕前,言有所物,特其所長者,朕将親覽焉!”感慨完畢,劉徹就對随侍左右的汲黯吩咐,命其錄诏,公布天下。
這樣的舉動,在後世,稀松平常,天朝哪年不搞一次學習太祖太宗世宗中宗各種理論研讨會?
但在如今,卻還是首次,以國家的力量,皇帝的威信,号召天下官員,學習和貫徹一項思想理論。
效果如何,劉徹不清楚。
但起碼應該比什麽都不幹強!
說不定,還能從中發現些人才!
想了想,劉徹覺得,這個事情既然幹了,索性就幹全。
于是,他又對汲黯吩咐:“一會朔望朝會開始後,卿領朕親随侍中并尚書五十五人,齊頌太宗《議佐百姓诏》,使天下百官、士大夫,明知朕意!”
“諾!”汲黯點頭會意。
于是,當參與朔望朝的臣子們,紛紛聚集來到承明殿前時,都被吓了一跳。
殿前台階兩側銘刻的文字,對于很多人來說,并不陌生,有些人看着這些文字,甚至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尤其是以特進元老和周亞夫等人爲甚。
對他們來說,太宗孝文皇帝雖然駕崩五年了。
但這位天子卻仿佛從未離開他們,一直在激勵和鞭策着他們,爲漢室的強大和興盛努力。
故丞相故安候申屠嘉,甚至差點抽泣起來。
但,也有不少人,覺得這些文字,太過刺眼了。
實在是這道诏書,狠狠的揭開了許多官僚們不願意提及也不肯面對的一個事情:天下風調雨順,朝廷一再降低百姓負擔和稅率,皇帝連修個亭子都舍不得,爲什麽還會有百姓餓肚子?爲什麽還會有農民破産?爲什麽這樣的事情,天下郡國,到處都有?
是皇帝我不夠節儉?還是有人從中搗鬼?
很顯然,很多人都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麽?
苛捐雜稅,攤派剝削和大地主大官僚肆意兼并土地,強買強賣。
九年前,太宗皇帝下達這個诏書後,很多人不得不收斂了自己的舉動和動作。
但也僅僅是收斂,等太宗皇帝駕崩後,很快就故态萌發,甚至變本加厲!
如今,九年後,當今天子再次将這個诏書擺出來。
意思是什麽?
許多人心裏,都是不寒而栗!
有些人甚至連走路都有些發抖了。
他們很清楚,要是當今天子,真的不惜代價,要把這個膿包擠破,那他們就要去廷尉大牢旅遊了。
而當今天子,絕對有那個能力和實力來擠破這個膿包!
考舉制度之下,漢室已經不缺人來填充官府了。
幹掉他們,不會讓政權癱瘓,反而,會讓官場更具活力。
而四月的預言過後,當今天子證明了他确實天命所歸。有神明庇佑,這就使得官僚集團所有可用的手段和抵抗措施全部失效!
任何一個或者一群敢與跟天子對抗的人或集團,等于在跟天意對抗。
這樣幹的下場是什麽?
孔夫子說的很明顯了:獲罪于天,無可禱也!
強大冷酷的漢軍,會用刀劍教做人。
至于軍隊的立場?
傻子都能看明白。現在軍隊上上下下。都是天子的腦殘粉。
尤其是基層軍官和士卒,天子一聲令下,就能嗷嗷叫着,不管不顧,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懸崖峭壁,也是在所不辭。
即便退一萬步。官僚集團能控制軍隊。保持中立。
但那些關中的農民和民兵,就足以将任何反對天子的陰謀集團撕成碎片了。
在這個君權已經膨脹到幾乎無限制的時候,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清楚,哪怕是束手就擒,引頸待戮,也比反抗下場好!
那樣至少不會死全家!
在這樣的情況下,官僚集團中的人,真是戰戰兢兢。如驚弓之鳥。
以至于,當朝會開始。群臣三拜九叩之後,汲黯與顔異帶着五十五位尚書、侍中,站到禦階之上,開始齊聲頌唱太宗皇帝的《議佐百姓诏》全文時,居然有個膽小的家夥,吓得昏厥了過去。
這讓劉徹看了,也有些目瞪口呆。
“讓廷尉去查一查,此人身上的問題……”劉徹對着王道吩咐一聲。
那隻是一個千石級别的小官,隻是一隻小蚊子,所以,劉徹也就吩咐一聲後就沒在注意,繼續保持肅穆的神情,聽着汲黯等人唱誦的《議佐百姓诏》。
三遍頌唱完畢,滿朝都是一片沉寂,唯有幾位太宗老臣,雙眼泛紅,情緒激動。
“今日是朔望朝!”劉徹站起來道:“九年前,朕皇祖于此承明殿,下诏布告天下,求能佐百姓,利社稷者,九歲之後,朕立此玄社之上,持犧牲圭币以事上帝宗廟,賴宗廟神明之佑,上帝加惠,四海安甯,無有兵革,然百姓之難,依然如舊!”
劉徹雙目掃過群臣,在朔望朝上,是最适合開嘴炮,放大話的地方。
劉徹登基以來,前面一年多,沒怎麽開嘲諷,那是因爲他清楚,自己的位置還不穩固,力量還不夠強,還不能一人單挑全世界。
但如今,他已經初步樹立了權威,掌握了權柄,軍隊歸心,民望加身,此時不開嘴炮嘲諷,什麽時候開?
對官僚集團,就要學天朝太祖,捅破他們的僞裝,撕破他們的僞善,将他們的本質暴露出來,告訴他們:别以爲老子不知道你們是什麽貨色?老子不幹你們,是因爲你們還有點用,别逼急了哥,哥急起來自己都怕!
當然,意思是這個意思,表述就要委婉一些。
不能真的跟天朝太祖那樣,将官僚和國家的本質直接在天下人面前撕開,露出最根本和黑暗的那一面。
那樣固然是能讓官僚們老實,但也不利于統治啊!
所以,劉徹提高了一下聲調後,問道:“是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
“或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不然,何以至此!”
這是九年前太宗皇帝诏書中的自問句。
當時太宗用出來,确實是自問。
但劉徹複述出來,大家聽了,卻隻有刺骨的寒意和令人顫抖的威懾!
因爲,當今天子,可是證明了自己确實受命于天,鬼神庇佑的真命天子!
因此,這個自問句,就變成了施加給官員們的最大壓力。
周亞夫帶頭,包括元老和博士官,所有參與朔望朝會的臣子紛紛跪下來,拜道:“此誠臣等不貸,以至陛下震怒,臣等有罪,請罰之!”
劉徹看了,還算滿意。
但他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這些家夥,必須要給他們更大的壓力和鞭策。
于是,劉徹繼續自問:“将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凡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餘!”
“而食之甚不足!”劉徹看着群臣,将聲調降下來。低沉着聲調,仿佛在問自己:“其咎安在?!”
這次,百官,包括周亞夫都将腦袋低到了地闆上。
周亞夫是慚愧,而很多人則是心虛。
實際上。漢室政府一直清楚。到底是什麽原因,導緻了百姓破産,饑餓,乃至于不得不賣兒賣女。
但既得利益強大的力量,迫使漢室統治者,隻能小修小補,盡力用其他辦法。如打壓豪強。遷徙大戶等政策來維持社會的穩定和公平。
卻一直不敢對這些人開戰。
哪怕是劉徹現在,也不敢冒着全國政局動蕩的風險,跟這些家夥撕破臉。
但這并不意味着,劉氏就會放棄縮小社會貧富差距,扶持和保護中産階級的國策。
曆史上,哪怕是小豬,在忙着修仙和煉丹的時候,也沒放松給良家子和中小地主的保護。
這從小豬的诏書中。都能看到很清晰的執政思路。
說起來,劉徹還要感謝小豬。
正是小豬的一些政策的失敗教訓和經驗。讓劉徹清楚的知道:不能指望喊口号和嘴炮來治理國家,關鍵還是在行動。
譬如小豬統治初期,隻顧嘴炮,結果被人不斷忽悠,到了其晚年,放棄了嘴炮,腳踏實地的推行惠民政策,結果天下短短幾年,就恢複了活力,從而爲昭宣之治,底定良好的經濟基礎和穩定的政治局面。
所以,嘴炮放到這裏,劉徹也明知的選擇了收手。
目前,漢室政府的主要工作方向,還不是打擊官僚,懲治苛捐雜稅——這個工作規模太大,工程量太大,沒有足夠多的人手,就貿然幹這個事情,很可能事情沒幹好,反倒陷入無休止的政治傾軋,新舊黨争。
所以,劉徹選擇的是,先把蛋糕做大,讓天下可耕種的土地面積擴大,畝産增加。
但要做這個工作,就要先震懾住官僚們。
最起碼,讓他們的爪子收斂一些,心腸不要那麽黑,讓他們有所顧忌,有所底線。
不然,蛋糕做大了,但百姓卻吃不到,照樣要悲劇!
今天的這個開場嘴炮,就是爲了吓唬一下官僚們。
目前來看,應該是有些效果的,但,單純的恐吓還不夠,因爲隻是恐吓的話,大家可能就是會稍微注意幾天,用不了多久,就故态萌發。
所以,還是要有血淋淋的例子來佐證這個嘴炮不是吓人的,就像殺雞駭猴,立幾個典型出來。
“此中大義,朕不能明其中,丞相、禦史大夫、廷尉、列侯、兩千石下朝後,好好讨論讨論,博士們也不要閑着,仔細考慮考慮,各上書陳奏,朕将親覽,有能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隐,凡有害民者,也不要忌諱,不管涉及到誰,都要查一到底,律法有缪,那就修改律法,政策有誤,那就檢讨政策!”
這殺氣騰騰的話語,讓不少人腿肚子都有些抽筋。
劉徹卻走回禦座,拿着天子劍,抵着地面,道:“朕的訓話完了,下面,開始讨論屯墾移民政策!”
許多人這才戰戰兢兢的起身,想起了今天是朔望朝會,要讨論的是屯墾移民政策。
本來,許多人還打算着,利用這個屯墾政策,給自己撈好處——移民開墾的土地,将是以百萬畝爲單位計算的。
哪怕遼東和新化那邊産出不如中國腹心膏腴之地,但最起碼,也能抵個下田什麽的吧。
自己從裏面撈個幾百頃甚至千把頃,不是問題吧?
但此刻,大家都沒有了這個心思了。
土地雖好,也要命來拿!
倒是列侯們穩坐釣魚台,屯墾移民政策的補充部分,就是列侯們的将在新的疆土,新化地區獲得一塊對等封邑的封國。
這樣,列侯們就不會參與也沒那個心思去搞那些花招了——有那個功夫和精力,還不如将自己即将獲得的新封邑開發好呢。
這樣,即不用承擔風險,也不會有虧名節,還能賺上一筆。
這也是劉徹早就計劃好的政策,拉列侯功勳階級,打壓文官官僚集團。反過來又利用文官官僚階級,監督列侯功勳階級,拉一派打一派,劉徹玩的不亦樂乎。
“汲黯,宣讀一下朕拟定的屯墾政策!”劉徹命令着。
有了之前的嘴炮。不管是列侯還是朝臣或者是最善于嘴炮的博士官們。都隻能紛紛跪下來,恭聽聖谕。
若在以往,他們肯定要出來說點話的。
但如今,卻統統當了縮頭烏龜,像個好好學生一樣,豎着耳朵,乖乖的聽着汲黯宣讀政策。
汲黯恭敬的捧着一冊帛書。走到禦階前。先朝劉徹一拜,再對朝臣一拜,然後,攤開帛書,念起來:“國之大事,唯戎與祀,民之大事,在食與貨。民飽食則天下安,貨足則社稷固。昔者吳子曰:江山在德不在險,朕意嘉之,心有所與!今朕受命于天,興王師,伐不臣,收朝鮮之地,出義師,助忠臣,得滄海君之附,拓土三千裏,收東北之地,東北之地,雖苦寒無人煙,然,地勢平坦,沃野千裏,實天賜也,乃令天下無地之民,遷之于遼東、新化、朝鮮,以守土、固疆、開發也。朕思民無有保,衆無所庇,恐其難活,乃命有司議定,屯墾軍管之政,今久得衆智,集朝野之賢,得條文若幹,今公之于衆,定之于法!”
“其一曰:屯墾軍管,各以軍制而定,或曰某部,或曰某軍,皆以漢軍各部各軍之名而命之,各部各軍,各出士官,以爲各屯墾團之校尉、司馬,輔佐百姓,開墾土地,少府、大農、有司各道,佐以技術、物資支援!”
這一條念完,周亞夫爲首的武将集團和元老勳臣們紛紛叩首,拜道:“謹遵聖意!”
表示他們和軍隊完全支持和擁護天子的決定,堅決支持天子的舉措。
而實際上,這一條對軍方非常有利,等于,各個山頭,從此都能在遼東、新化和朝鮮獲得他們的鐵杆支持者。
想想看,譬如細柳營這樣的精銳,一旦跟一個有着一萬人甚至數萬人的屯墾團建立起了穩固的關系,那麽,這個屯墾團日後的兵源和青壯,肯定會優先選擇進入細柳營服役,而細柳營也能借助在該團的人員,培養起符合他們要求的兵源。
這對一支部隊來說,非常重要。
就像二戰前,霓虹的師團一樣,當一支部隊的兵源固定從一個地方獲得後,這支部隊,也就有了屬于他們獨有的作戰風格和精神面貌。
這一點,三國時代,也有很明顯的例子。
虎豹騎、陷陣營、白馬義從,基本都是從一個固定的地方獲得兵源,訓練出來的。
這也是劉徹爲漢軍量身打造的一個未來發展方向。
至于山頭啊軍閥啊什麽的,不用擔心,因爲有後續安排。
“其二曰:各屯墾團,皆受命于天子,各授軍旗,各屯墾團校尉、司馬,早晚兩次,需帶衆于軍旗之下,宣誓效忠天子,效忠漢律!”
“諾!”周亞夫等人再拜受命。
這是很正常的安排,屯墾團與軍隊的關系,固然緊密,但他們與天子的關系,應當更加接近。
“其三曰:各屯墾團,置一丞令,謂之屯丞,以文官充之,秩比四百石,掌各屯墾團之财務、支出、訴訟糾紛,公室告等職!”
“諾!”群臣再拜。
這一條例,也是朝野各方在撕逼無數次後很難得取得的一緻意見之一。
屯墾團的軍方背景太多了,文官集團必然想要将之民政化,最起碼,不能讓之完全脫離文官系統。
而軍政分離,也是劉徹努力的方向。
“其四曰:屯墾團,以漢律爲準繩,除其民兵外,餘者訴訟犯法,皆以漢律治之!”
這也是一條有廣泛共識的條例。
很簡單,讓民衆以軍事化聚集和管理,這是爲了初期的開墾和保護,但若以軍法作爲其内部法律依據,那就要出大事。
總不能老百姓們稍微偷個懶,犯點事,就要掉腦袋吧!
當然,作爲準軍事化組織,屯墾團,必然有着預備役的民兵,甚至是武裝軍隊保護。這些人,就得以軍法來管理了。
“其五曰:屯墾團初期所需之糧食種子耕牛農具,由少府并丞相府貸之,其明年收獲後,以糧食沖抵所貸物資。有司各道不得收取子息。此條,張于露布,告之天下,使黎庶明知朕意,有敢推诿、加征、攤派者,禦史大夫并廷尉,嚴懲之。以死罪論!”
衆臣再次叩首。這一條的提出,是原本朝會上各方争論不休的焦點。
在過去幾次的朔望朝讨論上,各方都覺得,應該收取一定的利息,來作爲朝廷付出的收益。
區别隻在于,是收取商業利息還是正常利息。
但很明顯,天子對此非常不滿,做出他的最終決定。
這讓不少人心裏暗自惋惜。
利息這個東西。可是大殺器!
哪怕是低息,譬如一分息這樣的。都能在最後給大家夥帶來無數收益。
唬弄百姓可比唬弄天子要容易得多了,很多地方能把一個人頭稅收上五次,就是明證。
可惜啊,天子毅然斷絕了大家的念想。
大家都是搖搖頭,無可奈何。
許多人本來是想着,這個事情,天子要是不讓俺們撈好處,那俺們就下絆子,扯後腿。
但如今,随着前面四條的宣布,這個扯後腿的機會已經沒有了。
軍隊方面,根本不會鳥文官集團的唧唧歪歪。
或許,各屯墾團的丞令方面能做些文章?有人心裏想着。
官僚們就是這樣的,統治者們要是不讓他們胡作非爲,那他們就會想辦法,無所不爲。
坑皇帝,本來就是文官集團的本能和天賦。
可惜,随後公布的規定,讓他們的這個夢想徹底破滅。
“其六曰:屯墾團每歲所獲之産出,三成歸公,三成上繳,餘者四成,各團百姓以其所耕土地産出多寡而分之,歸公之三成所得,一爲備饑荒災厄之儲備,一爲供給軍方各部之補給,上繳者,一半充入國庫,一半歸于内庫,以充賦稅之失!”
這條規定,讓軍方的各個山頭,都會無比重視屯墾團。
因爲,這等于将屯墾團跟軍隊捆綁了起來。
屯墾團發展的越好,産出越多,軍隊獲得的利益就越多,他們的軍費也就越多。
所有人都知道,軍隊方面是絕對不會讓官僚集團來拖他們的後腿的。
誰要敢拖他們後腿,那群丘八絕對敢打上門來。
漢室如今,武人的權力和力量,是遠超文官集團的。
文官集團敢坑皇帝,但絕對不敢坑掌握了槍杆子的武将集團。
丘八發起愣來,不管規矩,不要臉面了,誰擋得住?
許多人都隻覺得嘴巴有些發苦。
當今天子,對文官的不信任,可見一斑了。
從之前的地方亭長、遊繳、廧夫以退役士卒優先到如今的屯墾團政策,武人的優勢進一步擴大。
可以預計,未來,九卿之中,武将将繼續占到一個大的比例。
“真是斯文到底,讓我等飽學之士,情何以堪……”博士官們更是羨慕嫉妒恨。
但沒辦法,漢室政權,目前的屬性就是以列侯軍功貴族集團爲主體的軍國主義政權。
這一點,從丞相隻能從列侯中産生就可以看出來了。
而列侯,除了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外戚宗室外,隻能在軍功貴族的佼佼者中産生。
當然,劉徹也自知,這個政策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當軍隊發現,他們能通過屯墾政策獲得利益後,出于人類的本能和政治勢力的天性,他們必然想要将屯墾團,變大變強,這樣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
而當屯墾團變大變強後,他們又會想要更大更多的屯墾團。
這樣,再加上軍隊本身的屬性,軍方必然會變成一個鷹派和擴張派的集中營,假以時日,武将集團恐怕,會連一個鴿派都不存在,全是一幫滿腦子用漢室的劍爲漢室的犁獲得更多土地的中二憤青。
這将迫使和激勵漢室,不停的對外擴張。
恐怕,要等他們将已知世界的所有能耕種的土地和所有能擊敗的敵人,統統收入懷中,踩到腳下,他們才會尋思接下來怎麽辦這個問題。
就像當年的秦帝國的軍功勳爵名田宅制度一樣。
準确的來說,屯墾軍管。本身就是劉徹基于秦的耕戰政策的一個變種。
這是一個純粹爲了擴張和侵略而推出來的政策。
隻要有這個政策在,屯墾團繼續存在,漢軍就停不下來,也沒人能讓他們停下來。
軍隊通過對屯墾團的支持,獲得榮譽、資源、兵源和利益。而屯墾團的民衆依賴軍隊的擴張。獲得土地和安全保障,軍隊不會滿足于現有的利益,民衆也不會滿足,自己就這麽點土地。
他們将變成一個恐怖的怪獸。
劉徹活着的時候,或許還能拉住缰繩,讓他們安靜和冷靜。
但劉徹将來要是不在了,這頭怪獸就沒人能制服了。
不過。現在考慮這個問題。還太早了。
怎麽栓繩子,制服這頭怪獸的問題,還是等到漢室打敗了匈奴這個大敵,獲得東亞霸主之後再考慮吧。
現在,一切都得爲戰争讓路,爲擴張讓路。
劉徹很清楚,隻有擊敗匈奴,殖民西域、印度。學習大英帝國,從異族身上吸血。進而獲得足夠的養分,爲漢文明的進化打好基礎。
到那個時候,才是思考以後的問題的時候。
而且,目前的情況就是,中國的耕地就這麽多,而人口卻日益增長。
不想辦法多弄點土地來耕種,多弄點資源來喂飽嗷嗷待哺的民衆。
那漢政權就要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
所以,在猶豫了之後,劉徹還是選擇放出這頭怪獸。
起碼,它現在還不可能反噬漢政權自己。
秦的耕戰體系,也是到了它統一天下,無欲無求後才開始腐朽和崩潰的。
而漢室現在能種田的地方,有很多很多。
東北的朝鮮、新化、遼東、遼西,南方的三越,西南夷,未來二十年,都能容納至少五百萬人口。
等到這些地方種滿了田,漢室也該擊敗匈奴,拿到西域的霸權,到時候,中亞和南亞地區,廣闊的土地,依然能滿足漢人的需要。
若是做到這一點了,漢人也就布種天下了。
人口,起碼也破億了。
如此大的人口基數,如此龐大疆域,如此巨大的财富。
那它就隻能選擇進化了,向更高級的文明——工業文明進化。
因爲,龐大的疆域,無盡的人口,除了工業化外,沒有第二個選擇,不能做到,就隻能崩潰。
“若是那樣,還不能完成工業化,那就隻能說明,子孫不肖……”劉徹心裏嘀咕着。
至于目前,軍國主義化,是唯一的發展方向。
當然了,劉徹也不是沒有留下制約的手段。
以考舉爲代表的文官政治,将來未必就不能跟軍隊掰腕子,比力量。
而汲黯卻沒有停頓,繼續念下去:“其七曰:屯墾團年限,預定爲五年,五年後,屯墾團解散軍管,複置亭裏、鄉縣、郡國,各校尉、司馬、丞令,轉爲文職!”
這一條,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補丁,是爲了防止那頭怪獸長的太快,同時也是爲了激勵和鼓動軍隊,想要更多的好處?
那就去搶别人的土地吧!
不管是匈奴人,烏孫人,西域人,印度人,甚至安息人,大秦人,隻要你們能搶到對方家裏去,占了他們的土地,那,就可以在當地屯墾。
同時,這一個規定,也是爲了防止屯墾團最終變成類似明朝的衛所制度一樣的腐朽制度。
五年的軍管期限,将使得軍隊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就能完成将屯墾團的民衆變成自己的奴隸的轉變。
劉徹可不像朱元璋,會自大的認爲,自己的政策,隻要制定下去,就能萬世不易!
事實上,劉徹決定,他的政策,每五年就要進行一次檢讨,每十年,就必須做出針對性的改變,以适應時代的發展。
這也是漢代政治的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地方。
所謂‘九變複貫,知言之選’‘通其便,使民不倦’‘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代不同法而霸’之類的言論,在漢代政壇是人所共知和認可的真理。
在這樣的情況下,西漢曆史上,才會出現一朝天子一朝制,一代皇帝一代法的現象。
幾乎每一個皇帝上台,都有自己的思路和改革政策。
這一點,曆代都很少見!(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