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匈奴的祖地龍城,并未遷走。(注)
依然在幕南故地。
假如要按照後世的地理來判斷的話,那應當是在内蒙古境内。
此地依山靠水,水草豐盛,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宗教政治中心之一。
按照傳統,每年的五月,匈奴帝國的所有頭領人物,都要在龍城祭祖,大會諸部,并給他們所信仰的原始薩滿教的諸神,奉上祭品,祈禱祖先和諸神的保佑。
而通常,在五月之前,匈奴人就會在龍城做好各種祭祖和祭神的準備。
軍臣單于,此刻,就率領着他的王庭主力,駐紮在此,爲祭祖和祭神,做着各種準備。
需要指出的是,匈奴人跟大部分的草原遊牧民族,在此時與中原漢族一樣,有着共同的圖騰崇拜:龍。(注2)
而且,中原的龍,與草原的龍,大體上在形象上相差無幾。
都是背生雙翅,鱗生脊棘,頭大而長,頸細腹大的應龍。
隻不過,在中國,龍被神化爲皇權的象征。
而在匈奴等部族,龍依然是神。
并且是原始的薩滿教極爲崇拜的一種圖騰神。
僅次于天地日月之下。
匈奴的祖地龍城之名,也是因爲,傳說,匈奴人的祖先,曾在這裏目睹了巨龍飛天,于是,後來的匈奴曆代單于,皆在死後,将自己葬于此處。
久而久之,在這龍城附近,形成了一個城市。
隻是。這個城市是有時效性的。
通常,它在秋冬荒廢,而春夏繁榮。
直至老上單于在位時,掃清了整個草原的所有部族,擊敗一切挑戰者。匈奴人成爲東亞霸主。
匈奴人才開始在龍城安置一些定居的人口。
這些人。常常是年老的匈奴貴族和祭祀。
算是匈奴人初步走出愚昧,開始步向文明的一個象征——在以前,匈奴人老了,就可以去死了。
根本不會有人關心養老這種事情。
而之所以有這樣的改變。
說起來也是好笑。
因爲,這樣的改變,是在漢朝刺激下,誕生的。
當初。老上單于與漢室太宗孝文皇帝在位的時候。
中行說。作爲史上第一位漢奸,負責與漢朝使團打交道。
簡單的來說,就是打嘴炮。
在當時,漢與匈奴之間的關系,大抵相當于二十世紀的米帝與蘇俄之間的關系。
兩個大塊頭,都恨不得對方去死。
但掂量掂量了對方的體格後,不約而同的放棄了這個想法。
既然全面戰争打不起來,那就隻好嘴炮了。
在嘴炮領域。漢室全面占優。
抓着匈奴人許多不普世的地方,大噴特噴。
雖然。中行說口才不錯,強行掰回來一些。
但就跟毛子一樣,匈奴人也是知道羞恥的。
被人噴了以後,當然會有所改進了。
這龍城定居一些老弱貴族,而不是跟過去一樣,讓這些老頭子去死,就是其中一項改進。
當然,也就隻有貴族,而且是大貴族能享受這樣的優待。
至于牧民跟奴隸?
那就隻能呵呵了。
此時,長期定居在龍城的匈奴貴族,包括了上一代的單于老上的兩個弟弟以及冒頓時期的兩位祭祀。
這些人,哪怕是軍臣,也要以禮相待,至少,在面子上要做足姿态。
許多問題,都要象征性的咨詢這些老人。
此刻,在單于的王帳之中,軍臣,就以一位好好學生的模樣,對着幾位坐在他下面的長者發問:“月氏人的行蹤已經确定了,他們在這個名曰大宛的西域之國四千裏外的阿姆河,确實正在準備進取身毒……諸位長者,以爲,我大匈奴,該如何應對?”
隻要有明确的方向,想要找到月氏人,這一點都不難。
更不提,大宛人實際上恨死了月氏人。
二三十年前匈奴與月氏争奪草原霸主的地位。
失敗後的月氏,西遷僞水河。
遷徙過程中,月氏人将大宛與其母國的聯系給斬斷了。(注3)
直到現在,大宛人依舊無法與其母國聯系上。
而且,實際上,大宛這些年來一直飽受月氏西遷帶來的苦果:大量定居在阿姆河附近的遊牧民族被月人擊敗後,闖進大宛境内,并與大宛的希臘征服者後裔發生戰争。
大宛人當然恨死了月氏人。
自然,匈奴人很輕易的就從大宛人那裏得知了月氏人在那裏以及月氏人的近況。
果然與從漢朝傳出的情報一樣,月氏人已經在大宛以西的僞水地區站穩了腳跟,并且重新興盛了起來,還建立了王庭。
隻是,問題是:大宛人不肯向匈奴開放國境。
這是肯定的。
大宛人雖然知道匈奴很強大,但是,開放國境給匈奴,這跟舉手投降沒有區别。
大宛人又不傻,誰不知道,開發國境和城市,任由匈奴軍隊進出,這等于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匈奴人去決定。
另一方面,大宛人對于自己的城市的防禦強度,非常有自信。
他們的城市的防禦體系,源自他們的祖先從希臘帶來的希臘式的邬堡。
這種邬堡的防禦力非常強,匈奴人近距離觀察後發現,其邊境上的要塞侖頭、郁成等城市非常堅固,防禦體系完備,城中假如糧水不缺的話,足夠其堅守大半年。
更麻煩的是,大宛境内,就是一般的小城鎮,也采用類似的城堡設計。
缺乏攻堅能力的匈奴人,對這些城市,真是一籌莫展。
目前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利用匈奴騎兵的快速機動性。繞開這些堅城,攻其必救,攻其核心,将其城市裏的守軍,調動出來。
跟漢朝打了六十年。這方面。匈奴人的經驗無比豐富。
隻是合計一下後,匈奴的決策層就已經拿出了好幾個方案。
此刻,軍臣跟這些老貴族老祭祀,其實隻是打個招呼而已,并沒有真的要詢問或者采納他們意見的意思。
這些老家夥,也知道自己的角色。
單于能讓他們在這祖地養老,還享受過去的待遇。這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一個個紛紛表示:“一切唯大單于之意。臣等老朽,唯俯首而已……”
軍臣聞言,滿意的點點頭。
他其實隻是想試探而已。
右賢王那個賊子,在老一輩的匈奴貴族裏,擁有很大的人望。
軍臣想要西進,幕南地區那些頑固的老家夥們,就要清洗掉一些。
不能讓他們在後方搗亂!
匈奴曆代單于的教訓,告訴軍臣。前方的戰争,并不可怕。後方的内亂,才是真正緻命的。
尤其是,匈奴人有着悠久的弑君傳統。
見到老家夥們,都不敢議論大政,軍臣就放心了。
這些老家夥的精氣神,都已經盡喪,不可能再翻什麽浪花出來了。
這樣,他就能專心緻志的西進,爲匈奴帝國開疆拓土。
軍臣正躊躇滿志之時,忽然,一個年輕的匈奴貴族,走進帳中,對着軍臣施禮,跪在地上拜道:“偉大的撐犁孤塗,休屠王、白羊王發來急報:漢軍出塞,殺我牧民百五十人,擄數百,長城各市,絕。”
軍臣聞言,唆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漢匈交往六十年,沒有一年不打仗。
就是去年,兩國和親條約簽訂後,邊境上也偶有擦槍走火——沿着長城巡邏的兩國騎兵,總會出些二愣子,自作主張的幹些傻事。
但,在兩國高層的控制下,這些擦槍走火,最後都變成了誤會。
而且,兩軍交鋒,技不如人,被人殺了。
不管是漢室還是匈奴,都沒有那個臉,爲這些家夥出頭。
但這主動攻殺對方的平民。
卻意味着戰争。
尤其是漢室!
漢匈曆史上,幾次大戰,除了那些匈奴蓄謀挑起的主動侵略外,漢軍隻有兩次主動出擊。
一次是平城,新生的漢政權通過平城之戰,讓匈奴人明白了,漢人不好惹。
一次是河南,這次,漢太宗用右賢王那個蠢貨擅自攻擊上郡,殺戮漢民的名義,動員了八萬五千大軍,發動河南戰役,徹底将匈奴逐出長城。
“到底是怎麽回事?”軍臣勃然大怒。
在這西進的緊要關頭,軍臣可不想南方先跟漢人打一場勝負未知的大戰。
現在的漢軍,可不是平城時的漢軍了,甚至不是五年前的那個漢軍了。
以軍臣所知,漢人的騎兵部隊的規模已經比五年前增加了将近一倍,大量新式武器,換裝,長城一線的漢軍,甚至實現了全鐵器化。
這讓漢軍一下子就在裝備上跟匈奴軍隊,拉開了距離。
雖然軍臣并不覺得,漢人換裝後,匈奴就打不過了。
但對方的戰鬥力,确實是增加了。
而且,漢軍也有能力,主動在野外與匈奴騎兵進行騎兵追逐戰了。
通過這幾年來的一次次的小規模接觸和摩擦,軍臣對此已經确信無疑。
因而,若有可能,軍臣并不想跟南方的漢人交惡。
西方那些軟弱的王國還有世仇月氏人,以及傳說中富庶無比的身毒國,才是他現在最想征服的地方。
當然,假如漢人真的想要挑釁匈奴。
軍臣也并不介意調動軍隊,教訓一下自己的那個女婿,讓他老實一點。
在這方面,軍臣有着絕對的自信——隻要動員幕南地區的部族,軍臣就能湊出十萬騎兵,這十萬騎兵,足以将漢人的長城防線給攪個雞犬不甯。
但那又怎樣?
長城邊上的那些要塞,哪一個是好啃的?
像雲中這樣的堅城,匈奴人不崩掉幾顆牙,恐怕連城牆上的磚都打碎不了。
所以。這樣兩邊都讨不了好的買賣,軍臣是不願意幹的。
他相信,漢人也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
那麽,答案就很明顯了。
軍臣幾乎是下意識的想到了:又有一些兔崽子,幹了惹惱漢人的蠢事!
漢匈交往幾十年。彼此對雙方都有了一定了解。
都很清楚對方的底線在那裏。
像軍臣就很清楚。兩軍摩擦,漢人絕對不會這樣暴躁。
隻有殺了他們的平民,襲擊了他們的村莊,他們才會這樣的憤怒。
單于暴怒之下,沒有人敢隐瞞。
那個年輕貴族跪在地上,回答:“回禀撐犁孤塗,是休屠王的左骨都侯手下。帶人襲擊了一個漢朝的村莊。殺了一些漢人,擄走了村中的其他人……”
“休屠王?”軍臣冷笑兩聲。
休屠部族在軍臣眼裏,可不是什麽好人。
這個部落,從前是右賢王的死忠。
至于那個左骨都侯,軍臣記得,此人,好像過去曾經跟着右賢王兩次入侵漢地,撈到過不少好處。
“派人去休屠部落。告訴休屠王,他那個左骨都侯。和他的部族,立刻給本撐犁孤塗動身,前往西部,去跟左賢王報道,準備參加對大宛人的戰争!”軍臣冷然的做出決定。
主動襲擊漢人的村莊,這等于撕毀和親條約。
但是,不管他多讨厭哪個擅自行動的左骨都侯,也不管他多厭惡休屠部族。
軍臣也不能對直接責任人(休屠部族)以及擅自行動的那個左骨都侯,做出任何明面上的懲罰。
更不提拿他們去給漢人道歉了。
更别說,軍臣幹不出這樣的蠢事!
當年,右賢王擅自撕毀和親條約進攻上郡,殺戮邊民,最終導緻漢匈大戰,匈奴徹底失去對漢室内部的影響力,被全部逐出中國境内。
但最後的結局,也不過是被老上單于,調去西邊,負責進攻月氏。
在結果上來說,右賢王是非但沒懲罰,反而升官了。
如今,軍臣也隻能這樣選擇——把擅自挑釁的人調開,打發去西邊,免得他再闖禍。
至于漢朝那邊,也必須給個交代。
不然,萬一漢朝發起瘋來,對河套發動攻擊。
軍臣雖然不怕——騎兵交戰,匈奴還沒怕過任何人。
隻是,以漢匈兩國的體格和實力來看,現在開戰,很有可能,會打成消耗戰。
十幾萬甚至幾十萬騎兵,相互在邊境上大眼瞪小眼。
何必呢,有這個時間,西邊那裏,早搶了十幾個國家,帶回了幾萬奴隸了。
而且,與漢朝開戰,等于重心難移,對軍臣沒有半點好處不說,還平白給了幕南那些有二心的部族壯大自己的機會。
思慮許久後,軍臣終于做出決定:“去把須蔔且雕難叫來,另外,前不久,左賢王不是從大宛那裏帶回了幾個白人奴隸嗎?一起送來,讓須蔔且雕難,帶着這些奴隸,還有本撐犁孤塗的國書,去長安,去跟漢朝皇帝談判,邊境互市,必須重啓,兩國也不能開戰,另外,叫須蔔且雕難,跟北海阏氏取得聯系,以後這樣的事情,再有發生,北海阏氏應該盡到她身爲大匈奴子嗣的義務和責任!”(未 完待續 ~^~)
PS: 注1:漢初龍城與後來出現在漢書上的龍城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匈奴曆代單于的死後安息之所。但在武帝時爲衛青所毀,而元朔六年後,匈奴采納衛律的建議,收縮勢力,幕南無王庭,于是龍城就遷到了漢書上記載的那個在外蒙古的地方。漢書曾經記載了,昭帝時,臣服漢朝的烏恒人,曾經在故龍城挖出了匈奴單于的棺木,進行報複。注2:北魏崔浩,曾說:西方胡皆事龍神,故其大會處,曰龍城。這個記載表明,至少在南北朝之時,草原遊牧民族依然以龍爲圖騰,典型例子就是鮮卑族的慕容氏,就建立了一個龍城。注3:大宛應該是西方史書上所說的巴克特裏亞王國獨立出來的一個政權,正是月氏西遷,使得他獲得了獨立的機會,而所謂的巴克特裏亞王國,就是俗稱的希臘-印度王國,屬于塞琉古帝國的一個延伸,也就是漢書和史記上所說的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