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所有的決議,都以無比迅速的方式通過。
所有的一切,都按着劉徹的意思開始推動。
散朝之後,大家就各自回家,準備調集糧食,參與到這個盛宴之中。
少府既然有這麽多的鹽鐵儲備,那麽,大家就紛紛覺得,區區五十萬石鹽,一百萬斤鐵,連塞牙縫都不夠!
最好是能将少府的儲備全部吃下來!
許多的腦筋立刻開動,很顯然,這場盛宴能吃多少到肚子裏,取決于自家糧食儲備。
可問題是——哪怕是食邑萬戶的頂級列侯,說句實在話,自家的糧倉又能有多少儲備呢?
一萬石糧食,堆起來,就已經跟小山一樣了。
十萬石糧食若是集中在一個地方,那簡直就是一個噩夢!
大家隻是列侯,又不是諸侯王,更不是皇帝。
不可能有那麽完善和強大倉儲基地和人力物力來維護一個大規模的糧食倉庫。
更别說保護其安全了。
多數列侯的糧倉裏,撐死了也就兩三萬石的規模。
再多,不止他們的倉庫吃不消,成本和維護,更是讓人頭疼!
而兩三萬石糧食,在這場盛宴裏,算個什麽?
毛都不算!
難道大家辛辛苦苦許久,就爲了把家裏的糧食,換成兩三千石鹽?
想想心裏面都不舒服啊!
許多人眼皮子一跳,又将主意打到了少府和大農令身上。
衆所周知,朝廷在關中實施糧食保護價政策。
這個政策的核心就是:不管外面怎麽山崩地裂,烽火四起,關中的糧食價格,永遠會恒定在少府規定的底線之前。
隻要超過少府的底線,朝廷在關中的官倉就會開始幹預。
大量的儲備糧。足以将任何敢在關中玩投機倒把,囤積居奇的奸商打的媽媽都不認識。
但反過來說,這個政策,也有着一個極大的漏洞。
那就是:少府和大農令,必須确保。在任何時候。關中的糧食價格都保持在他們認可的水平線上。
也就是說……
大家嘿嘿的笑了起來。
有人剛剛走出宮門,就一臉正義的大聲道:“如今,正是孟春之月,青黃不接,關中糧價居然高達五十七錢一石,這叫黎民百姓如何過活?吾輩臣子,身爲朝臣。當爲民請命!”
立刻就有人接口道:“正該如此!這關中糧價。依仆之見,應當是四十錢左右比較好!此事,吾當去與大農令和少府監好好說道說道……”
無數人相視一笑,滿臉的欣喜。
少府,那就是個篩子!
大家在過去六十年,持之以恒,始終不斷的挖着少府的牆腳,各項技能與各種手段。都已經max。
每年,少府都有着至少五千萬錢的财富。被各路好漢瓜分。
在這其中揮鋤頭的有大臣,有列侯,甚至,鋤頭揮得的最勤快的人,也姓劉,是當今天子的姑姑,館陶太長公主!
在這樣的環境下,大家挖少府的牆腳,那叫挖的一個理直氣壯,光明正大。
傳聞,去年,館陶大長公主生辰,直接就從少府的廚令和織室哪裏把牛羊魚鹽醬和布帛絲綢往家裏拉,足足拉走了十幾輛大車的物資。
甚至,連招呼都沒跟少府令打一聲。
事後,少府卻還得腆着臉,送上一張文書,求着館陶簽字認可:這些東西,确實爲館陶長公主所調……
這尼瑪真是讓人看了都覺得,不揮一下鋤頭,都對不起自己啊!
如今,大家遇到了問題,第一個想到的,當然還是找少府!
少府和大農令、内史共同執行的糧食保護價政策。在此刻,變得無比可愛起來。
少府的糧食很多。
僅僅在關中,就起碼有着大小十幾個糧食儲備基地,存儲着至少四百萬石的儲備糧。
在關東的雒陽、睢陽、荥陽和敖倉,起碼還存着兩倍于此的儲備。
敖倉的糧食,除了天子,沒人敢動。
但其他的地方的嘛,就呵呵了。
大部分的人,立刻就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麽了。
當然是聯合起來,先讓少府将糧價降下來,然後自己等人,就可以瘋狂掃貨。
而少府爲了平抑糧價,就必然會調糧。
然後,大家再拿着這低價糧,去少府哪裏換鹽鐵。
這一轉手,就能賺個盤滿缽滿。
甚至,有些覺得自己關系硬,背景大的人,連這個步驟都懶得去做了。
他們打算,直接去找少府要糧食。
以市價,将少府的糧食‘買下來’。
隻是,這個‘買’有些特殊,誰叫自己一時手頭有些緊呢?
但善解人意的少府和大農令肯定會充分理解自己的難處。
最多打個欠條嘛。
堂堂列侯(兩千石巨頭)難道還會欠錢不還嗎?
接下來,好戲就上演了。
他們甚至連運去彭城這個步驟都省了。
直接将糧食交給少府,讓少府去幫他們運糧。
反正,少府本身也要調糧去彭城的吧。
那些敖倉的糧食,蜀郡的糧食,都要過去。
那順路,幫本君侯(本官)把糧食捎帶過去吧。
相信,聰明的少府同僚以及大農諸曹,都不會拒絕一位列侯(兩千石)伸出的友誼之手。
于是,這左手倒右手,一個銅闆都沒掏,輕輕松松就能入手上萬石的鹽鐵。(不是不想多搞一些,隻是,這吃相太難看,可能要被人扇耳光,況且,吃的太多了,會犯衆怒的。萬一犯了衆怒,遇上個二愣子,把事情捅出來,那還玩毛?)
許多心中這樣想,嘴裏說着大義凜然的話語。行動上更是迅速無比。
很快。不過半天功夫,整個少府和大農令,全部淪陷。
在如此多的大臣列侯們組成的遊說團面前,少府和大農令的許多官僚,甚至還沒弄明白對方想要的是什麽膝蓋就已經不由自主的軟了下去,馬上就跪舔。
有幾個想要矜持矜持的,也馬上就被各種威脅恫吓。吓的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就閉嘴。
而剩下的,不肯同流合污的,本來就少。
而且,位置也不關鍵,他們發出的反對聲音和質疑聲音,幾乎被無視了。
再怎麽反對,也是無效!
更何況,列侯大臣們。是帶着大義來的。
反對的人,甚至還沒開口。就已經被扣上一頂‘罔顧生民之艱難,爲一己之私,而害萬民的賊子’的大帽子,然後無數的口水噴了過來。
這些反對聲音,于是,立刻被淹沒在了‘歎生民之多艱,憫其苦難’的感慨聲中。
第二天,少府與大農令衙門就聯合宣布:在經過研究後,他們覺得,孟春之月,長安糧價太高了,有必要打壓。
關中糧價應聲而落,立刻就開始跳水。
上午直接跌到了五十錢一石。
到了下午收市之時,長安糧價的最新報價,已經變成了四十五錢。
隻是……
奇怪的是,雖然糧價一直在跌。
但許多興沖沖的百姓,拿着各種糧袋和鬥具,去各個糧店甚至衙門買糧,卻都發現……沒有糧食了。
整個長安,所有大小糧店和官衙的糧食都已經售罄。
但除了那些确實急着要買糧回家下鍋的百姓外,大多數的民衆對此都是無所謂。
糧價一直在跌,而且不停跳水。
這是好事!
今天就買不到就買不到呗!
甚至坊間開始流傳起了,少府決意将糧價打壓到四十錢以下,讓百姓都吃上便宜放心和優質的糧食!
于是,觀望的人就更多了。
大家都想着,等到糧價到了四十錢或者以下再買。
就是那些缺糧的人,也不急了。
他們回家以後,就跟街坊鄰居還有親戚借糧。
既然糧價肯定要跌,大家也都樂意借糧。
但是,無論大臣、列侯,還是百姓,都忘記了,現在,長安城裏,還有着一雙隐秘的眼睛,在盯着他們。
繡衣衛的報告,源源不斷的傳遞進未央宮。
劉徹在糧價開始變化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事情。
等到晚上,劉徹徹底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後經過以及前因後果。
“這些家夥……”劉徹拿着繡衣衛傳回的各種報告哭笑不得。
在這個事情裏,摩拳擦掌的列侯大臣們,根本就沒提防,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那個提防的意識。
繡衣衛,大家都知道,但是誰也不清楚,這個新生的特務機構,到底有多大威力。
他們也從未接觸過,特務們的厲害。
在多數人心中,這個事情一不是謀反,二沒有反對天子,三沒有違法。
皇帝老子根本就管不着!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不教而誅,這可是大忌!
法無禁止即合法,況且,大家都占着大義的名頭。
打着爲民請命,造福父老,關心生民的旗号。
他們根本就不擔心,會出現什麽問題。
“隻能說,你們真是太年輕了……”劉徹将那些記錄了列侯們商議、瓜分糧食的各種卷宗往地上一扔。
這個事情,劉徹明着,肯定是不能幹涉的。
甚至還不能反對。
反對的話,就這民怨就要到他這個皇帝身上來了。
老百姓可不管這個事情裏面有沒有陰謀,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弊端。
他們隻知道,在孟春之月的時節,青黃不接,所有人都要買糧度日。
糧價自然越低越好。
穿越前,是一個升鬥小民的劉徹,太理解百姓的這種思維方式了。
在問題沒有暴露前,他們隻會爲了低糧價喝彩和鼓掌。
隻有等到他們發現了,這低糧價隻是一個短暫的風潮,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被人忽悠了以後,他們的憤慨和怒火才會被點燃。
到時候,受傷的,同樣是劉徹……
沒辦法,誰叫他是皇帝?
皇帝既然是最高統治者,享有無窮的權柄和至高的權威。
那麽相應的,也要承擔一切好的,不好的,他的鍋和别人的鍋。
事情,真要拖到民衆發現自己被忽悠了的時候,劉徹最好的結果,也是民望大降,同時還得丢幾個替罪羊出來。
但那沒有用!
老百姓們從此會對政府的信任大大降低。
國家這個東西,隻要忽悠了百姓一次,那第二次再頒布什麽政策的時候,大家就都會用懷疑和疑惑的眼神看待。
公信力這個東西,隻要丢掉了,再想找回來,那就難了!
所以,劉徹看上去,唯一的選擇,似乎隻能是認下這個虧,合着血将牙齒吞下去,在這些家夥吃飽喝足了以後,繼續大出血來維持低糧價。
不然的話,他就隻能在現在就激怒百姓,将百姓的仇恨吸引到自己身上和未來被人懷疑和不信任中做選擇。
“恐怕,這些家夥笃定了朕,會選擇後者……”劉徹冷笑兩聲。
統治階級的節操一向低的令人發指。
說過的話,就像放過的屁一樣,不是偶然,而是常态。
在不利的時候,忽悠百姓背鍋接盤,有好處的時候,一口獨吞,連渣渣都不剩下。
對于官僚和貴族們來說,忽悠百姓算個毛的罪啊?
孔夫子一句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道盡其中的真髓。
隻是……
“朕是要做大事的人,安肯如爾等爲了一點蠅頭小利,就丢了節操?”劉徹深深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無論是與匈奴争霸,還是未來殖民印度。
他都需要他的子民清楚的知道,他這個皇帝,說話算數。
就像商鞅原木立信,給秦帝國七代的風光和強盛。
但毀掉這一切,卻隻需要一年。
當秦帝國滅亡的時候,連關中大本營,三秦父老,都抛棄了它。
那些曾經帝國的基石,支撐秦帝國追亡逐北,統一天下的三秦子弟,袖手旁觀,看着鹹陽毀滅,看着赢氏墜入塵埃,落入地獄。
孝公之時,秦國連函谷關都丢了,河西之地盡入敵手,秦沒有亡。
秦武王之時,秦國被天下圍攻,秦沒有亡。
長平之戰時,面對趙國的消耗戰和相持戰,秦人連八十歲的老人,都開始向前線運糧,秦還是沒有亡。
六國攻秦,兵臨函谷關,全天下都開始圍攻秦,秦還是沒有亡。
爲什麽在其統一天下,南并三越,北逐匈奴,幾乎全盛之時,被幾個農民吼了一嗓子,他就亡了?
曆朝曆代,無數人給出了無數的答案。
但在劉徹看來,秦的滅亡,是因爲它親手毀滅了它賴以爲強盛的基礎。
這個基礎來自商鞅的原木立信。
當秦帝國失去了它的公信力,它的貴族階級,它的統治階級,和它的官僚階級抛棄了它的本來。
于是,它的滅亡,就不再奇怪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