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随從,卻還一副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的模樣。
他們都被吓壞了!
河南郡,塞于天下之要,兼有水陸之利,自古就是中國膏腴,富庶甲于天下。
多年以來,漢室朝廷對于河南郡,主要就是以安撫和拉攏爲主。
哪知道,先是來了個郅都,殺了個血流成河。
如今又來了一個天使,看模樣,也是要大開殺戒。
這河南郡何其無辜啊!
王溫舒看着那些已經有些呆滞模樣的河南郡官員,鼻子裏哼了一聲。
那些人如遭雷擊連忙手忙腳亂的開始忙活起來。
王溫舒卻是提着還在滴血的劍尖,一步步走下道路,走下田埂,來到那已經被吓得跪在地上,連動都不敢動的任戊面前,毫無人性的看了對方一眼,道:“仗勢欺人,爲虎作伥,某也留你不得!”
說着,就是一劍,刺穿了對方的胸膛,然後一腳将之踹到田間的泥土中。
田間的百姓,卻是都被吓壞了。
一個個把頭低在泥土裏,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王溫舒見了,也是歎息了一聲。
這些百姓,被任家折磨的太久了,折磨的太深了。
就像溪中的鵝卵石,已經沒有了所有的棱角和尖刺。
若在關中,這樣的情況,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
關中的農民,也不可能被人如此折磨,視若豬狗一樣的驅使。
即使家奴也不行!
表面上,王溫舒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用着十分沉痛的語調道:“天子去歲的甲子诏谕,本官日夜研讀,屢屢從中領會聖意,本官愚鈍,雖領悟之聖意。不過陛下萬分之一。但卻也知道……”
王溫舒提起那任戊的屍首,大聲的道:“天下子民,皆陛下子民!天下黎庶,皆陛下手足!爾等殘民暴紳,安敢欺陛下手足乎?”
“朝鮮衛氏,殺漢臣民一十有七,陛下發天兵。予大罰齑之!爾等比朝鮮衛逆還厲害啊……”
河南郡的随行官員們。紛紛底下自己的頭顱,表示自己‘慚愧至極’。
沒有辦法,這天使擡出了去年的甲子诏谕。
這甲子诏谕的内容,經過這大半年的發酵,尤其是有着衛氏朝鮮覆滅作爲理論基礎,如今已經成爲了每一個官員必修的一道诏書。
你可以不懂禮樂,也可以不懂法律,甚至還可以不通專業。人浮于事。
但這甲子诏谕你要是不能背的滾瓜爛熟。
那你就是有罪。
可以回家種地了!
頒布半年以來,整個漢室的官僚系統。通過層層施壓,一級監督一級的方式,以前所未有的高效,将天子的甲子诏谕精神強行灌輸進了每一個官員的大腦裏。
在如今這局面下,當今天子的甲子诏谕,與太宗孝文皇帝的那幾道著名诏書,構成了漢室政權的思想理論基礎。
見着河南郡官員的模樣,王溫舒心裏略有欣喜。
此次,他奉命來河南郡解決任氏的問題。
他當然要辦的漂漂亮亮的,将這案子辦成鐵案。
隻是來到河南郡,求見了郡守郅都後,王溫舒發現,這事情,并沒有一開始想象的那麽輕松。
任氏稱霸宣曲縣六七十年,根深蒂固。
宣曲縣的整個官僚系統和整個的社會階層,幾乎全被任家掌握。
而且,任氏并不是普通的商賈豪強。
在實際上,任家除了起家的時候,是靠着倒賣秦國官倉的儲備糧發達的之外,自其始祖開始,任氏就是以土地爲根本。
任氏不斷的兼并土地,蓄奴,同時不斷的與貴族、官員交好。
在河南郡編織起了一張巨大的保護傘。
這張保護傘之下,即使是郅都,幾次想對任家下手,都是投鼠忌器。
郅都不是害怕,而是顧忌。
顧忌誰?
當朝宰相,長平侯周亞夫!
任氏是河南一霸,其先祖在秦末時擔任秦督道倉官。
掌握了秦國在河南郡的龐大儲備糧倉。
又有着不俗的實力,天下各方都要交好他。
在這過程中,據說,任家與故绛武候周勃扯上了關系。
這也就罷了,周勃都已經死了,就算關系再深,跟周亞夫這庶子其實關系也不大,最多是個人情在。
但是,另外一個人,就不能不顧及了。
鳴雌亭候,許負。
這是一個女人。
一個七十多歲的,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女人!
從她出生開始,她的身上就籠罩了神性的光環。
她出生的那天,剛好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秋,該年,秦滅燕、代、齊,天下歸秦,秦始皇大喜,下诏征集天下祥瑞,以作爲其統一大業的吉利。
許負,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的。
其父許望,當時是秦河内郡溫城縣令,據說許負出生時,手握一塊玉佩,玉佩上隐隐有文王八卦之圖案。
更關鍵的是,出生百日,即能言語。
真正是天生神人!
就連秦始皇也被驚動,下诏賜許家黃金百镒。
許望因此給其女兒取名爲莫負,莫負君王莫負國。
然而,十餘年後,秦末天下大亂,許莫負搖身一變,變成了許負。
而許氏,也憑借着許負的名頭,成爲了溫城縣的霸主。
這樣的情況,在秦末很常見。
當秦崩潰時,各地官員和将軍,都選擇擁兵自守,關起門來稱王稱霸。
而這些人的下場,自然都好不到那裏去。
也就隻有吳苪、趙佗等寥寥數人,以枭雄之姿。能得善終。
許家不是枭雄,也沒有一個枭雄一樣得人物。
秦二世三年秋,劉邦與項羽開始了‘看看誰先進入關中’的競賽。
而許氏所在溫城縣,剛剛好就在漢軍的進軍路線上。
領着周勃、蕭何、曹參這樣的bug陣容的劉邦,一路上。雖偶有所挫。譬如在雒陽東吃了秦軍的大虧,但總體上,進展順利,至少比項羽快多了。
至于許家,除了納城投降外,還有什麽選擇?
當然,因爲許家投降的快。所以漢初分封的時候。還是撈了點好處的。
高皇帝親封許負爲鳴雌亭候。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時,也曾封許負的丈夫斐钺爲商洛候。
都是僅次于列侯之下的關内侯。
在這漢家,也屬于頂級的地方豪強了。
坊間傳聞,許負曾有恩故太皇太後薄氏,故此,太宗恩封其丈夫。
坊間還有傳聞,許負曾有恩當朝宰相周亞夫,據說。當年周亞夫窮困潦倒的時候,是許負拉了他一把。
坊間更有傳聞。當初,今上潛邸之時,許負曾爲袁盎所邀,至長安,見今上,大驚,曰:此子乃有人主之氣。
種種傳說,種種流言,種種事情,交雜在一起,讓許負隐隐成爲了漢室天下神棍界的第一人。
無數公卿貴族,都以能被許負相面批語爲榮,爲此不惜重金。
若非民間還有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缥缈,更加神秘莫測的司馬季主,這許負就可以成爲算命界的女王了。
而這宣曲任氏,有個女兒,嫁給了許負與斐钺的次子斐文。
除此之外,斐钺的長子之女,嫁給了河内豪族郭氏,郭氏有個女兒,就是現在任家的主母。
這些關系錯綜複雜,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張巨大的網絡。
即使郅都,也不敢下手。
因爲,萬一傳聞要是真的,那就要得罪丞相,得罪太仆,甚至于得罪天子了。
在沒有天子的命令的情況下,郅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但王溫舒就不同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别人是擔心,動了任家,惹出了許負,許負又牽連出袁盎、周亞夫這樣的巨頭,而且,許負身上的神秘光環,也是她的護身符。
畢竟,國人迷信,對于神神叨叨的事情,哪怕是自己不信,也是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萬一要是真的,豈非獲罪于天,無可禱也?
但王溫舒怕蛋!
他當遊俠的時候,挖過人家祖墳,在荒野裏用錘頭殺過人,更将其屍首丢在林子裏給野狗咬。
假如真有鬼神,他王某人早就死了!
至于周亞夫、袁盎?
旁人畏懼,出身繡衣衛的王溫舒卻是一點畏懼也沒有。
作爲天子鷹犬,王溫舒眼睛裏除了天子外,餘者皆不放在眼裏。
更别說,要是真能牽扯進袁盎、周亞夫,不說把這兩個巨頭拉下馬來,單單就是借着這個事情,掀起輿論風暴,對王溫舒來說,都是大有裨益。
到時候,天子眼中,自己是孤臣、忠臣。
輿論眼裏,他是不畏強暴,不懼強權,爲民做主,伸張正義的君子。
隻要想想這樣的未來,王溫舒心裏,就舒坦無比!
所以,他今天的行爲就很好理解了。
一切都是爲了向上爬,一切都是爲了升官發财。
而想要向上爬,想要升官發财,就必須要做出成績,讓大家都注意到自己。
還有什麽比堅定不移的執行陛下的甲子诏谕,鏟除貪官污吏,不畏強權,甘冒奇險,更能抓眼球的?
至于死的那個官員?
誰會關心一個死人的想法?
就算要怪罪,恐怕也沒人能指責一位忠于天子,堅決執行天子意志的忠臣!
隻是……
王溫舒的目光投向遠處的南方。
“比起我來,張湯的,就真是高了不知道多少了!”
“他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宛城了吧……”
…………………………………………
如王溫舒所想,張湯此刻,已經在宛城城外。
作爲新任郡守。
張湯的上任隊伍有些龐大。
除了天子賜給他的四百名羽林衛将士外,張湯的姻親田氏,還爲張湯準備了三十多位在去年考舉時被刷下來的士子。這些人雖然被刷下來了,但業務水平都還可以,做個書吏或者刀筆吏是綽綽有餘了。
除此之外,還有着十多位自願跟随張湯前來南陽開疆拓土的法家士子。
這些人将成爲未來張湯在南陽郡大展拳腳的心腹。
少府那邊也派了一百餘位技術工匠随行。
這些人将負責在南陽郡建立起基礎的水利灌溉設施和水車系統,同時爲下一步的少府工坊遷移做準備。
看着南陽郡的郡城。高大的城牆。張湯也是意氣風發。
二十餘歲,就身居郡守,兩千石封疆大吏。
任誰都難保翹尾巴。
但張湯在新豐縣做過一年多縣令,知道,作爲親民官,最重要的事情,有兩個。
第一個。找出治下的豪強大族。
第二個。甄别出這些豪強大族,那些是可以合作的,那些是必須鏟除的。
能合作的,要拉攏,要給好處,讓對方願意爲你賣命。
不能合作的,直接全殺了,土地财富統統沒收!
這樣。政令才能暢通無阻的抵達基層任何一個角落,讓百姓都清楚。你這個當官的,要做到是什麽事情,有什麽計劃,然後才能充分調動起所有的人力物力,全境上下,萬衆一心,朝着一個地方使勁。
這套執政思路,也是法家在漢室實踐了幾十年後,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
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鐵腕。
随手翻了翻一路上與甯成讨論的曆年南陽郡地方上報朝廷的奏疏,張湯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甯成是南陽郡的本地人,同時還是張湯此行的副手。
假如甯成所說沒錯的話。
這南陽郡,若不行酷法重典,是很難做到跟他在新豐令任上時一樣的情況了。
甚至,就連天子交代下來的任務,都很難完成。
而完不成天子的任務,張湯知道,這南陽郡郡守的位置,可能就是他仕途的巅峰了。
“明府,南陽郡上下官吏,與地方名流,已在宛城外三十裏,恭迎明府到任……”車外,傳來了甯成的聲音。
“來的都有誰?”張湯淡淡的問着。
“回禀明府,阖郡上下,名流、豪紳以及列侯、關内侯,皆在!”甯成說着就遞來了幾封拜帖。
能給郡守遞拜帖的,除了漢家功臣,列侯之後的,又能有誰?
漢初,在南陽郡共有四位列侯封國。
但是,與列侯階級一樣,五六十年下來,風吹雨打去,總有些列侯家族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失國或者絕嗣。
南陽郡四位功臣列侯中,涅陽候就是這樣的一個悲劇。
但張湯并不關心這些人。
列侯?
在長安他見多了,連平陽侯曹氏,張湯也打過交道。
隻能說,祖宗英雄,子孫卻不過如此而已。
隻是,表面上的文章還是要做一做的。
張湯收起那些拜帖,然後問道:“甯都尉,以你之見,這暴氏與楊氏,誰更合适拿來祭旗開刀?”
暴氏與楊氏,都是南陽豪強,兩家在南陽郡根深蒂固,宛城之中的胥吏,大半都與這兩家有着種種關系。
想要當南陽郡的主人,這暴氏與楊氏就得拿一個出來祭旗,立威。
不然,這郡中上下都不會知道,這南陽郡真正當家做主的人是誰。
至于,這暴氏與楊氏,現在一沒得罪張湯,二沒表示任何意見。
若是到任後,可能這兩家還會鞍前馬後的小心伺候。
這就不在張湯的考慮範圍之内了。
對法家來說,上任不殺人,不殺一隻老虎來立威,這怎麽行?
而且,最好是殺一隻大老虎,能讓全郡上下都爲之震撼,從此服服帖帖,不敢有異議的大老虎。
況且,這暴氏與楊氏,無論是殺了哪一個,都是死有餘辜。
這兩家手上沾着的罪惡與血污,足夠他們死一百次,一千次了!
“當然是暴氏了!”甯成斬釘截鐵的答道:“暴氏主政南越三十餘年,上上下下皆是暴氏羽翼,不鏟除了暴氏,我等之令,恐怕連宛城都出不了!”
胥吏出身,甯成比所有人都更了解,控制了南陽郡上上下下的衙役和底層官僚的暴氏有多可怕。
相反,一直以來隻是在中上層混的楊家反而有一定的拉攏空間。
“善!”張湯點點頭,不置可否的道:“就暴氏了,甯都尉你吩咐下去,讓羽林衛準備好,聽我号令,即動手!”
對張湯來說,不管是暴氏還是楊氏,都是一樣的,必須要鏟除的。
無非是那個先死,那個後死而已。
不殺了這兩個家族的主要成員,把他們的勢力連根拔起,将來的政務,就要受人挾制。
不殺了他們,拿他們的腦袋和罪行來立威,又如何讓全郡上下信服?
不殺了他們,将他們屁股下面的官位和權柄分給随同自己的親信,去那裏找那麽多官職和差事來安插自己人?
張湯的思維,簡單而清晰,明确而堅定。(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