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這才放下手中楊豐記錄的報告,站起身來迎接。
“臣等拜見家上!”晁錯帶着郅都與趙禹對劉徹微微恭身行禮。
劉徹連忙讓人賜座。
安坐下來,晁錯立刻就問道:“未知家上急召臣等前來,有何谕令?”
劉徹卻并未回答,而是看向新任廷尉趙禹,問道:“趙卿,孤問卿,依律污殺太子屬臣,該當何罪?”
趙禹聞言,心中大驚!誰敢殺太子臣屬,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别說是殺一個與太子有關的人了!
便是弄碎了太子宮裏一個花瓶,都是死罪!
然而,他到底年輕,反應快,立刻就出列拜道:“回禀家上,依照漢律,殺人者死,殺官等同造反,污殺儲君屬臣更是罪加一等,首犯當磔,從犯按參與程度不同處以腰斬、棄市、斬首、絞刑、死刑、流刑,謀劃者族!”
劉徹聞言,哈哈一笑,道:“善!”
這就是他要傳召廷尉的緣故了!
他這才回答晁錯的問題,道:“孤這次急招卿等前來,乃是因爲孤的臣子楊豐在奉孤命微服巡查關東郡國時,在河南郡爲惡吏污爲盜匪,楊豐随行護衛将士三人盡皆死于惡吏圍攻,楊豐前往郡守衙門告狀,反被亂棍打出,卿等說說看,此事,當以何論處?”
趙禹心中又驚又喜!
驚的是,這樣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
喜的則是,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正所謂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他幾乎是立刻就拜道:“倘若果真如此。臣請家上下令,臣即刻就帶人前往河南郡徹查此事!”
對這時候的趙禹來說,再沒有比一個這樣的大案要案,更合他心意的了。
去歲,前任廷尉張歐以黑馬姿态逆襲上位。在晁錯的支持下。坐上了丞相的大位。
廷尉的位子,立刻就空了出來,成爲各方争奪的焦點。
趙禹能夠以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就成爲廷尉,隻能用幸運兩個字來形容!
即使趙禹,自己也是覺得仿佛像做夢。
要知道,一年前。他還不過是一千石的刑曹令吏而已。
按照傳統。像他這樣的中層官員,起碼還得熬個十年八年的,才有希望,獲得一個外放地方的機會,進而将自己提升到兩千石的級别。
如趙禹這樣,火箭式提拔的官員,即使翻開漢室史書也不多見!
是以,上任之後。趙禹可謂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了岔子。
但另一方面,他也是鼓足了勁,想要辦一個大案要案來服衆,來打響他的招牌!
劉徹看着趙禹,滿意的點點頭。
這事情,有了廷尉配合,頓時就變得簡單多了,最起碼,在程序上已經沒有問題了。
在漢室,隻要廷尉牽頭,就沒有辦不了的案子!
對于趙禹,劉徹還是很滿意這個新廷尉的,敢打敢沖,魄力十足,上任不久就一改前任張歐的怠政,積極的對廷尉衙門進行調整,很是辦了幾個案子,更将張歐時期大批遺留問題,解決的七七八八。
相對的,廷尉大牢,也有些人滿爲患了……
趙禹的廷尉位子,真是得來不易。劉徹看着趙禹,心裏浮現了一些别樣的情緒。
說起來,趙禹能當上廷尉,劉徹也是出了力的!
最初,廷尉的備選名單裏是沒有趙禹的。
隻是後來,一個個被推薦的人選,都被皇帝老爹給否決了,逼急了的丞相,沒有辦法,隻能賭氣一樣的将幾個青壯派塞到了名單裏。
本意是打算将皇帝一軍,可誰成想,塞進去的青壯派裏居然藏着趙禹這樣一個有着大靠山的人。
趙禹的舉主,乃是太尉周亞夫。
雖然,周亞夫舉薦了趙禹後就撒手不管了,但,那時候,周亞夫正得寵,而且身系海内之望,皇帝老爹本着給周亞夫面子的心思,于是,就順手将之提到了朝議的名單裏。
本來,事情到這裏,差不多也就該沒趙禹什麽事情了。
一個既無資曆,也無勳貴背景的官場新人,能到朝議九卿人選的會議上走一遭,本身就已經是莫大的榮譽。
誰還敢奢望更多?
但,那時候劉徹出手了。
一封打着汲黯名義的密奏,被遞到了天子案前。
然後,趙禹就出人意料的成爲了廷尉。
劉徹其實也沒說啥,隻是讓汲黯在奏疏中舉了張歐當廷尉時的種種數據,皇帝老爹在看到張歐當廷尉時的各種數據後,立刻就取消了委任那些外行的打算。
誰叫張歐當廷尉,幹的太‘出色’了!
僅僅以不完全統計的數據來看,張歐當了兩年廷尉,結果是,有數百本應被論罪的死刑犯沒有得到法律的懲處,反而是在廷尉大牢裏等來了天子大赦。
法律沒有起到震懾犯罪的作用,堂堂廷尉,本應是法律的執行者,公平的保護者以及維護者,最後,竟然爲了個人的名聲,成爲了犯罪的保護傘。
這成何體統嘛!
所以,廷尉,還是得專責刑獄的律法工作者來擔任。
于是這樣一來,大部分的備選人,都變得不合格了,趙禹成功的通過矮子裏面選将軍的模式,成爲了新任廷尉。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可能還是皇帝老爹派人問過周亞夫的緣故。
腦中想着這些事情,劉徹嘴上卻沒有停下來。
他看向晁錯,問道:“禦史大夫以爲呢?”
想要治罪一個兩千石郡守,光一個廷尉是搞不定的。
還得禦史們出手,劉徹相信,晁錯派去河南郡的監督禦史,肯定拿着窦全大把的黑材料。
就看晁錯願不願意冒着得罪窦家的風險站出來當這個MT了!
劉徹心裏跟鏡子一樣。他若是殺了窦全,窦廣國也罷,窦太後也好,隻要說清楚了,溝通好了。問題不大。窦家其他人,更加不敢有什麽不滿。
但出頭的晁錯,那就不一樣了。
窦全的家人不敢埋怨太子,難道還不敢埋怨晁錯?
更何況,窦嬰本來就與晁錯有嫌隙,這事情要再攤上去,晁錯在窦家那裏。估計聲望得直接變成仇恨。而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種!
劉徹不動聲色的看着晁錯,等待着晁錯的回答。
晁錯的回答,與劉徹猜想的一般無二,他很平靜的答道:“回禀家上,臣以爲廷尉所言甚是,殺人者死,高祖鐵律,更何況殺儲君臣屬。河南郡郡守所作所爲,已非渎職。臣自當彈劾之!”
劉徹聽了滿意的點點頭。
晁錯,果然還是那個晁錯!
不愧是那個在前世頂着全世界的壓力,一意孤行,推動削藩的狠人。
隻是,到底河南郡的官吏爲什麽要殺太子的臣屬,劉徹既然沒說,晁錯自然也聰明的沒問。
他不笨,知道這裏面肯定别有内情,搞不好,估計會引發一場超級風暴,席卷整個國家。
畢竟,關東郡國的基層,到底爛成什麽樣了,不是傻子都看的到!
下邳郡就是一個很鮮活的例子!
在陵邑制度一茬茬的割韭菜的背景下,下邳的地方豪強與地主官吏,居然能拉出一支幾萬人的叛軍,席卷整個淮河流域,搞的朝廷居然要動員三國七郡的兵馬,才能遏制……
隻能說,這些年來,地方上的問題,已經漸漸的變成頑疾了。
對于這些問題,其實,朝廷,不是不知道。
隻是大家都把腦袋埋進沙子裏,裝作看不到,聽不進,死都不說出來。
反正,這些問題,再怎麽嚴重,也傷害不到他們,受苦的,也不過是泥腿子,與吾輩何幹?
劉徹看了看晁錯,又看了看趙禹。
本來,他以爲,晁錯和趙禹或許會問他到底是什麽事情引發了這一切,那樣,他就可以抛出他現在手裏拿着的這些白紙了。
但,現在看到趙禹與晁錯低着頭,恭着身子的模樣。
劉徹在心中長歎一聲。
他哪裏不明白,這些家夥,大概與張湯一樣,對百姓面臨的困境,采取了類似掩耳盜鈴,哥就是聽不進的策略吧?
“嘿嘿……”劉徹心裏冷笑着,他忽然對晁錯道:“有件事情,好叫卿知曉,今歲六月,孤将再行考舉,此次考舉,将不設門檻,取消赀産限制,這事情,孤已經與父皇商議過,經過禦準了!”
晁錯聞言,心情頓時五味陳雜,說不出味道。
赀算限制,大概屬于漢室獨有的特色。
依照劉邦的規定,想當官,可以,但有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你必須得有十萬錢以上的家産!
這是硬性規定,同時也是決定了西漢王朝屬于精英貴族富豪階級統治的根本政策。
這與後世的歐羅巴在工業革命後的共和制度初期,規定選舉人家産和收入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标示着,統治階級,必然也肯定全部來自于中産階級以上的家庭,加上苛刻的舉薦制度,使得底層的上升通道幾乎被堵死。
農民的兒子想靠讀書上進,幾乎沒有可能!
看看劉徹手下的臣子就知道了。
汲黯,官宦世家,世代爲官,顔異家裏更是了不得,良田千頃,美婢無數,即使混的最差的主父偃,丫也不是什麽白丁,人家家裏也是地主出身。
甚至就連楊毅這個墨家弟子,特麽的也是标準的富二代!
劉徹手下都是如此,可以想象滿朝文武,地方郡守、縣令,都是些什麽人了。
想靠着一幫子地主豪強貴族勳貴商人來體貼老百姓,用屁股想都覺得不大可能啊!
這才是百姓生活日益困苦,土地兼并持續加重,生民生計無以爲繼,而官吏橫征暴斂,官僚欺上瞞下的主因。
最底層的聲音,皇帝永遠都聽不到,出台的惠農政策,就像空中閣樓,所謂的輕徭薄賦,自然就成了治标不治本的湯藥,隻能延緩矛盾,而不能解決問題。
好在,劉家也不笨,每一代太子,都會特意放出去,讓其深入民間,與五湖四海的豪傑交往,與三教九流同飲,多多少少,知道些事情,不會被臣子們當猴耍。
晁錯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但劉徹卻背過身去,負着手吟誦起來:“人不患其不智,患其爲詐也,不患其不勇,患其爲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厭也!其唯廉士,寡欲易足,今赀算十以上方爲宦,敢問諸卿,廉士何求?”
這可真是一個高大上的回擊,瞬間就堵死了晁錯任何争辯的可能。
“禦史大夫與廷尉先請回罷!”劉徹背着身子道:“中郎将留下,孤有些事情要與中郎将說!”
“諾!”晁錯與趙禹相對一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絲憂慮。
取消赀算限制,勢必将對目前的政治結構産生長久而深遠的沖擊。
但是,他們兩個都清楚,這事情,恐怕已成定局了。
劉家天子,一旦決定下來的事情,很少會改變,更何況,這個事情,還是劉氏天子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事情。
擴大官員來源,扶持中産階級,打壓豪強勳貴,這就是劉氏自先帝以來的國策,更是不會改變的方針!
送走晁錯與趙禹,劉徹才轉過身來,看着郅都。
這些天,劉徹在與皇帝老爹反複談論考舉事宜時,就曾問過皇帝老爹‘倘遇大事,兒臣不決,可與何人相商’
郅都,就是那個被皇帝老爹提及的名字。
換句話說,在皇帝老爹眼中,周亞夫也好,晁錯也罷,都不如郅都可信。
因爲,這些人都可能有私心私欲,但郅都,絕對不會有!
他是天子的鷹犬,劉氏的獵狗,冷酷無情的執法者。
天子的命令,他會不打折扣的執行。
不管是殺人還是救人……
是以,有些話,不方便告訴别人的,可以告訴郅都,由郅都來當這個傳聲筒,傳遞給皇帝老爹。
特别是像今天這樣的事情。
劉徹自己跑去宮裏禀報,太顯眼了!
通過郅都來傳聲,就好多了,最起碼,不會有太多的眼睛,去盯着郅都。
河南郡發生的事情,劉徹知道,這有多敏感,毫不誇張的說,這個蓋子要是揭開了,一個不好,可能還會燙傷他自己的手!
劉徹可不相信,這樣的事情,就一個河南郡有!
整個關東郡國,類似的事情,應當是全部存在的,隻是輕重程度不同罷了。
楊豐記錄的文字裏,就多次提及鄉間農民的抱怨,就沒有一個不抱怨,官府收稅收的太多,生活日益艱難的!(未 完待續 ~^~)
PS: 注:根據出土的漢簡來看,景帝時期,已經有些地方一年收四次算賦的了……咳咳,某些喪心病狂的家夥,一年收過八次算賦……PS:有網絡的日子就是好,不過,我二号又要回廣西……所以暫時更新不會太快,我三号以後大概就能穩定下來。然後,今天去醫院照了個ct,媽蛋,頸椎病,骨質增生,好可怕啊,最可怕的是腰椎也有問題……大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