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日,天氣終于放晴,軍營地上依然泥濘,但還不緻難于行走,蕭啓便不再與士兵一同巡邏。
草草吃過午飯,蕭啓閑來無事,便招呼赤額過來,摸了摸他的白毛,笑道:“赤額,這幾天也悶壞了吧,今日雨停了,我帶你出去走走如何。”
赤額低吼了一聲,猛得從蕭啓懷裏竄出來,向帳外沖去,蕭啓搖搖頭,也隻得跟上。
帳外正好有衛兵經過,看到七将軍帳中冷不丁竄出一隻巨狼,“媽呀!”慘叫一聲跌坐在地上,兩隻手直插到爛泥裏,手底打滑,啪的一聲仰面躺在了爛泥裏。
此時的衛兵,雖然一直知道赤額的存在,可從未如此近的接觸過這隻巨狼,出于對野獸本能的恐懼,他拼命在泥地裏翻滾,想離赤額遠一些,可濕滑的泥地絲毫使不上力,剛剛爬起半個身子,就又重重趴在地上,吃了一嘴泥。
而赤額似乎有意與那衛兵耍笑,猛的竄起來撲倒衛兵身上,用舌頭去舔那衛兵的後頸,那衛兵哪裏見過這架勢,隻覺一張滿是腥味兒打大嘴湊到自己脖子跟前,自然以爲赤額要吃他,極度恐懼之下,他根本說不出話來,隻能發出嗚嗚的吼聲,裆下也是腥膻一片。
赤額卻隻覺得有趣,低頭慢慢湊近那衛兵的脖頸,誰料那衛兵竟然“咯兒”一聲昏了過去。
赤額顯然沒想到會這樣,和蕭啓鬧慣了使他不覺得會有人懼怕它殊不知整個軍營不害怕它的恐怕隻有蕭啓一人。
赤額委屈的或過頭,正對上蕭啓薄怒的眼神,便委屈的從那衛兵身上爬下來,可憐巴巴的看向蕭啓,可蕭啓卻絲毫不理會赤額,隻是上前将那衛兵扶起,交給匆匆趕來的醫官好好照料,然後看向赤額,道:“看你做的好事!”
赤額低低嗚咽了一聲,趴下将大腦袋藏在前爪間。
蕭啓苦笑着搖搖頭,道:“你這個樣子,也是我的錯,我會向那衛兵賠禮,以後你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帳走動。但是這次我也要懲罰你。”
赤額又嗚咽了一聲,擡起頭看向蕭啓,蕭啓歎口氣,還欲再說,卻聽衛兵來報,說有人求見。
蕭啓瞪了一眼赤額,便跟随衛兵到了營外。
來人頭發蓬亂,眼神憔悴,外衣上也滿是污泥,唯有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不熟悉的人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此人竟然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盟主,葉遮天。
蕭啓疾步向前,道:“葉大哥,你……”
葉遮天搖搖頭,用左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筒,顫抖着遞到蕭啓身前,道:“我找到朵郡主的下落了。”
蕭啓接過道:“葉大哥,先進去休息一下,我們再慢慢聊。”
“不……”葉遮天嘶啞着聲音搖頭道:“現在這裏說完爲好。”
洛煙雨坐在葉雨軒對面,正在爲葉雨軒畫遠山黛,葉雨軒容貌本就姣好,洛煙雨又是出了名的手巧,葉雨軒的秀眉在洛煙雨打得筆下漸漸生動起來。
葉雨軒接過琉璃鏡子,端詳了半響,道:“洛郎,你的手真巧。”
洛煙雨愛憐的摸了摸葉雨軒的發髻:“那是自然,我從小專門爲你練的。”
葉雨軒俏臉登時變得通紅:“洛郎,你就會油嘴滑舌的……”
洛煙雨也不辯解,坐在葉雨軒身邊道:“我是真心疼你……”
“我知道……”葉雨軒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這時,有衛兵的聲音從帳外傳來:“洛公子,葉莊主回來了。”
“哥哥回來了!”葉雨軒聞言,不顧矜持猛的站了起來,洛煙雨急忙去扶,勸道:“雨軒啊,小心動了胎氣啊!”
葉雨軒草草點頭,就提這裙子跑了出去,洛煙雨知道她可能是孕中多思,一直心神不甯擔心葉遮天,也就緊跟着沖了出去。
帳外,葉遮天一口氣将所知道的一切講完,身子晃了兩晃,眼神忽然黯淡下去,蕭啓下意識的扶住葉遮天,隻覺一股強烈的血腥氣直沖鼻孔。
“葉大哥,你受傷了?我帶你去看迷糊……”
“不必了……”葉遮天嘴角泛起一絲慘淡的笑意,緩緩擡起一隻背在身後的又手,蕭啓這才發現,葉遮天的右手被藏在随行的水壺裏,壺口外沿,還有一些尚未幹涸的血迹。
“葉大哥,你……”
葉遮天搖搖頭,用眼神示意蕭啓将水壺取下。
蕭啓心中一陣悸動,将手放在水壺上,卻克制不住恐懼和顫抖,葉遮天笑道:“沒關系的。”
蕭啓閉上雙目,慢慢取下水壺,才敢睜開眼睛,可眼前的景象卻又讓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閉上。葉遮天的右手被齊腕砍斷,傷口的邊緣已經泛白,想必葉遮天已經忍耐了許久。蕭啓久經沙場,見慣了屍體和殘肢,可眼前的景象,依然讓他難以承受,那是葉遮天的斷臂,江湖盟主葉遮天的手,斷了。
一聲驚叫從身後傳來,接着一個鵝黃的身影沖到兩人身側,竟然是葉雨軒。
葉雨軒伏在葉遮天的胸口上,嘤嘤的哭着,葉遮天用左手摸了摸葉雨軒的頭發:“小妹,哥哥走以後,你好好跟着洛煙雨過日子,他個性灑脫,無心權力,絕對會是個好丈夫,他是真心喜歡你,和他過一輩子,哥哥也就放心了。”
葉雨軒緊緊抓住葉遮天胸口的衣服,哭的幾乎昏厥過去,蕭啓忽然道:“我帶你去見活不救前輩!”
“來不及了……”葉遮天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葉雨軒一怔,立刻将葉遮天的衣服扯開,隻見他胸口處赫然一個黑色的手印,手心的部位已經潰爛。
“誰幹的。是不是那個人?”
葉遮天點頭道:“我技不如人,活該受傷。”
這時,洛煙雨也跑到了跟前,他遠遠看見情況不對,先遣人叫了迷糊和完顔旄,才匆匆過來蹲下身抱緊葉雨軒,道:“哥哥,你先撐一下,迷糊和旄神醫馬上就來。”
“不必了……七郎,你聽我說,我發現朵郡主蹤迹後,一路向南,在冒山附近遇到一名黃頭發老道,他不由分說,一掌襲來,我托大擡手相迎,卻隻覺手臂一陣刺痛,身上也沒有了隻覺,那老道趁機又在我胸口拍了一掌,見我跌落馬背,才獰笑着離去,所幸我内力深厚,竟然緩過一口氣,身子勉強可以動,但隐隐看到右手手掌已經烏黑,我怕獨行蔓延,便将右手砍下,急急趕了過來……”
“葉大哥,如果你去活不救前輩那裏,你……”
“戰場瞬息萬變,我擔心你……”
“可葉大哥也不能不顧性命啊!”
葉遮天閉目搖頭:“我欠你一條命,斷斷不能讓你有任何危險……”
這時,迷糊和完顔旄也一起趕到,帶看過葉遮天的傷勢後,兩人都低頭不語,蕭啓何等聰慧,加上對百越的了解,他知道葉遮天恐怕斷無回天之力,但還是強笑道:“葉大哥放心,有他們倆在不會有事的……”
“你自己相信嗎?”
“還有安平,安平呢?安平!”
迷糊低聲道:“葉哥哥流的血太多了……”
“七郎,即使沒有中毒,也夠我死的了,你早就知道,對吧?”
蕭啓一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葉遮天笑道:“七郎,我做了一件事,想必你也知道了,還請你不要怪我,隻是以後你恐怕真的不能做回風起了。”
蕭啓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他努力克制住喉頭的哽咽道:“葉大哥……我知道,謝謝你……”
“不要謝我,隻要不怪我就好……我……不能讓你不明不白的……”葉遮天虛弱的搖搖頭:“葉某此生,慶幸有你這個兄弟……”
說着,葉遮天艱難的将左手放在蕭啓肩上,内力源源不斷的注入到蕭啓體内,蕭啓隻覺全身熱潮湧動,而葉遮天的臉色卻越來越灰敗。
蕭啓本想反抗,但一來因爲被葉遮天壓得死死的,二來擔心自己妄動讓葉遮天真氣逆轉,便一時沒有動彈,可葉遮天的内力竟然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冰涼。蕭啓不由出聲道:“葉大哥……”
葉遮天嘴角泛起血痕,眉頭緊皺,但還是将左手死死按在蕭啓肩膀上,又過了半響,葉遮天口中噴出一股鮮血,左手也軟軟垂下:“自此以後,你不會再體寒了……”
蕭啓知道葉遮天知道自己不肯吃下火鳳凰,便将全身内力灌注到自己體内,替自己改變體寒之症,心中感動,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遮天向蕭啓笑了笑,又看向葉雨軒,動了動嘴角,斷手忽然無力的垂下。
葉雨軒的手伸到半空,呆呆的看着眼睛已經失去光澤的葉遮天,一聲慘嚎昏倒在地,洛煙雨看了看蕭啓,又看了看葉雨軒,咬了咬牙将葉雨軒抱了起來,起身向寝帳走去,完顔旄急忙跟在他身後,迷糊看了看洛煙雨,又看了看蕭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走吧。”蕭啓的聲音從牙縫裏飄出,幾不可聞。
迷糊懵懂的點點頭,搖搖晃晃的跟在完顔旄後面離開。
雨後斜陽,靜靜照在蕭啓背上,可蕭啓隻感到全身刻骨的奇寒,葉遮天的身體在他的懷裏慢慢冷去,可他的内力卻在自己體内流轉不息,爲殘破的身體帶來融融生機和暖意。
可是他依然覺得寒冷,那種寒氣是從骨髓裏滲出,一點點侵蝕着他的奇經八脈,他緊緊的抱着葉遮天,似乎是要取暖,也似乎要将自己的生氣傳給他,即使是徒勞。
奚正陽的死,已經讓他悲哀震撼,而如今,葉遮天也離開了他,蕭啓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所堅持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啊……”蕭啓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猛然站起身,不顧士卒詫異的目光,抱着葉遮天走向自己的大帳。
殘陽如血,萬千軍帳都染上刺目的紅色,如同戰死的英魂,永耀天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