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蕭啓的铠甲在細雨的沖刷下,更見慘白,随行的将士也是滿臉疲色,前方便是渡城,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将以前征戰過的路線再來一遍,可山河敗破如斯,他又有什麽辦法。
看着木然前行的士兵,蕭啓的心情更加沉重,這幾日,蕭啓一直堅持與他們一同起卧,從未因爲自己的身份享受任何特權,可士兵們,除了看向自己的眼神溫和些許外,頹廢情緒似乎分毫不減。
蕭啓勒住馬缰,回首向傳令官道:“告訴兄弟們,打起精神,到渡城再做休整。”
傳令官下去布置不提,蕭啓的目光細細掃過周圍的景物,熟悉又陌生的。
遙記當年,與兄弟們初到南京戰場,豪情萬丈。
而如今,隻留自己一人,踽踽獨行。
回頭看向木然前行的士兵,蕭啓搖搖頭,不是,自己不是一個人,至少,這些要将一同前來的士兵活着帶回親人身旁。
輕輕撫摸了一下愛馬的鬃毛,長出一口氣,終究是回到了戰場。
所願,亦非所願。
來到渡城軍營外,早有十數名高階将領等候,待看清“柒”字大旗,那些将領紛紛跪拜,爲首的更是朗聲道:“卑職夏凜山率部将參見七将軍!”
蕭啓皺了皺眉頭:“你任何職?擡起頭來。”
夏凜山依言擡頭,見到蕭啓的面具,身體明顯一抖,又俯下身恭敬答道:“卑職原爲齊大帥帳下的地利将軍,現暫任百越戰場統帥一職。”
蕭啓仔細打量此人,臉型方正,眉眼也很是不俗,可不知爲什麽,眼中的神采讓蕭啓微微感到不适,但也沒有細想,而是道:“原來是夏将軍,請起。”
夏凜山讪笑着站起身,道:“多謝七将軍,小的已經在家中内備宴,還請将軍移駕。”
“聽夏将軍的口音不像是渡城人。”
“嘿嘿,小的在渡城治了個宅子,還請将軍……”
“無妨,先到軍營看看再去不遲。”
夏凜山臉色一變:“将軍一路辛苦,不如……”
蕭啓側過臉,聲音冰冷:“不必。”說完,大步走進軍營。
“将軍!”夏凜山本想阻止,誰料蕭啓身形更快,已經閃身進了軍營。夏凜山看着蕭啓的背影,眼中忿色一閃而逝。
軍營中。
滿眼凋敝景象,僅有的數十頂帳篷也都看不出本來的顔色,甚至有了破洞,根本不能阻擋瑟瑟的寒風。所有沒有官銜的士兵,都隻能睡在露天的空地上。
更讓蕭啓哀歎的是,幾乎所有的士兵都沒有铠甲,甚至連最基本的護心鏡都沒有配全。
看到蕭啓,竟然沒有士兵站起身,眼中都是麻木和和漠然,如同垂死的老人。
蕭啓看向夏凜山:“上個月皇上爲百越戰場撥銀十萬兩,爲何現在戰場還是這個樣子?這樣的軍隊莫說收複失地,簡直一擊即潰,如此帶兵,有辱我大齊軍威!”
夏凜山一愣,又陪笑道:“将軍,小的按照皇上吩咐已經爲你準備了大帳,小的這就讓人去給您搭好?”
“不必。”
蕭啓又走到軍營正中的大鍋旁,揭開鍋蓋,隻見裏面上下翻騰着渾黃的液體,偶爾還可以看到幾粒高粱扶起,又沉下。拿起一旁的鐵勺攪了攪,幾乎看不到幾粒糧食。
“将士們就吃這些?”
“啓禀将軍,這個是……”夏凜山隻覺的全身發涼,這個來曆不明的七将軍竟然能給他一種無形的威壓,讓他無法呼吸。
蕭啓走到一名臉色蠟黃的老兵身前,蹲下身道:“你們每日就吃這些東西?”
那老兵看了一眼夏凜山,顫顫巍巍不敢說話,蕭啓道:“無妨,你告訴我。”
老兵搖搖頭,木然的把臉扭到一邊。
“我是新來的主帥,你不用擔心。”
老兵臉色一白,急忙起身跪下道:“小的見過大帥,小的每天吃的很好,很好……”
蕭啓歎口氣,又看向一名十幾歲的少年,少年發現蕭啓在看他,竟然爬起來踉踉跄跄的向後跑去,仿佛有鬼在追。
“夏将軍,上個月皇上撥來的軍饷還剩多少?”
“呃……”夏凜山一時語塞,竟然不能回答。
蕭啓一聲冷笑:“号令全軍集合,本帥有事要說。”
“将軍,明天吧,小的……”
“你去便是。”
“末将領命!”
蕭啓等了一個時辰,所有士兵才勉強到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面黃肌瘦神色萎靡的士兵,蕭啓心中暗暗歎息,眼神淩厲的掃過所有人,猙獰的面具讓不少人微微顫抖。最後,蕭啓将眼神停留在夏凜山的臉上,夏凜山一愣,随即笑笑,低下了頭。
“本帥今日初來渡城軍營,發現不少問題,其一,軍備不足,就連最基本的铠甲和帳篷都無法保證,其二,辎重匮乏,其三,軍威不振,如此狀态,說不戰自潰亦不爲過,其四,軍紀松弛,軍容不整,有損大齊國威!”
聲音中帶着薄薄的怒意,透過面具傳出,無形的威壓讓在場的士兵莫名的産生敬畏之情。
“就在上月,皇上撥銀十萬兩給百越戰場将士,可今日看來,這些錢并未送到将士手中。本帥要徹查克扣軍饷一事,并保證,帳篷一日不全,本帥一日陪兄弟們露天而眠,一位兄弟沒有铠甲,本帥一日不披甲作戰,軍糧一日沒有送到,本帥一日與兄弟們一起挨餓!”擲地有聲,在場将士無不動容。
說完,蕭啓除下身上的铠甲,放在地上,單薄的身影在寒風中愈顯清瘦:“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在場将士木然的眼神終于有了一點變化,但除了震驚外,眼神中的懷疑還是深深刺痛了蕭啓,看來,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夏凜山站在下手,心中念頭飛轉,他沒想到,這回派來的上司竟然是個軟硬不吃的刺頭,心中已經暗暗打算将他架空,然後排擠走。
晚上和将士們一起喝了小半碗米湯,然後示意夏凜山将地圖和渡城的布防圖拿來給他看,夏凜山找了好久,才抱着幾個發黃的卷軸送了過來。
蕭啓仔細翻了一陣,眉頭越皺越緊,這些分明是當年自己攻打南景的資料,且不說地圖已經陳舊,布防很多都已經廢棄不用。于是擡頭道:“這些是最新的嗎?”
“是啊,将軍您剛來不了解情況,等明天小的帶您去熟悉熟悉情況。”
蕭啓冷笑道:“且不說着地圖是四年前的,可你看,鶴嘴洲前年發水,木橋被沖垮你爲什麽沒注明?還有,向靈山去年新修的棧道你也沒有标出來。再看你的布防,嘉陵渡口水勢湍急,你應該布置的是旱軍,水軍用處不大。還有,洛水橋那裏布軍太少,不能抵擋敵人突襲。”
夏凜山道:“将軍,小的在這裏兩年了,比較熟悉這裏的情況。”
“兩年?”蕭啓心中微涼,冷笑一聲:“即使我初來乍到,也知你布防有漏洞,按我說得來。”
夏凜山讷讷的應了一聲,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蕭啓合上卷宗道:“和我說說前幾任主帥的情況吧。”
夏凜山清了清嗓子:“齊大帥走後,一直沒人接替,我們敵不過百越大軍,節節敗退,回到渡城,後來的第一名将軍姓鄭,三十多歲,天不怕地不怕,結果沒出兩個月就水米不進,消瘦而死。”
“第二名将軍年紀大一些,來到這裏後日夜驚恐,每日躲在帳篷裏不出來,我們求見也推脫不見,小的邀請他到渡城小住,沒想到他不足半月就吓得半夜逃跑。七将軍是第三位。”
“也就是說,這裏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主帥?”
“正是。”
“軍中之事,一直由你負責?”
“是。”
“上月撥款之事,你可知曉?”
“小的……不知……”
蕭啓緩緩點頭,并不相信夏凜山的話,但從他的回答中,也知這裏的将士恐怕對自己也不抱希望,可這個夏凜山,人雖然機靈,但沒有用到戰場謀劃,不是将帥之才。
“不早了,夏将軍回去吧。”
這夜,蕭啓又是無眠。
繁星點點,皎皎河漢,銀光如瀑布般傾洩而下,冷月無聲,清風無語,形影相吊,默默無言。
蕭啓從未想到,自己來到百越戰場,竟然面對的是如此慘淡的戰局。一路上的民生凋蔽雖也讓他心痛,可身在江湖并非沒有耳聞,心裏也有準備,可是,大齊的軍隊竟然變成這個樣子,軍備松弛,官吏貪污,毫無戰力。看來,整笞軍隊,勢在必行。
可是,今天看夏凜山的态度,聰慧如蕭啓怎會不知,自己初來乍到,既無親兵随從,又無将士歸心,重整軍威必定阻力重重,但,勢在必行。蕭啓的心性,從不後悔,既然來到這裏,就要堅持到底。
身邊的将士們已經熟睡,發出此起彼伏的酣聲,蕭啓坐起身,冰涼潮濕的土地讓他全身的骨頭微微酸疼,刺骨的冷風更讓他難以入眠,那顆火鳳凰自己一直沒有舍得吃,雖然說不出原因,但他總覺得,這顆藥應該給更需要的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