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把式上前扣了扣門,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内監,内監看了看左右,把黑衣人讓了進來,小心翼翼的低着頭跟在後面。黑衣人被引到皇宮一角的靜室,内監送到門口卻沒有進門,隻是鞠了一躬就退下了,黑衣人微微點頭,整個過程,兩人沒有任何對話。
已然三更,白钺側卧在床榻上,卻遲遲不能入睡。
已經三年了,蕭啓沒有任何消息。那個容貌奇美的少年,不知是否還在這個世上。判爲官奴的日子,想必萬分艱難,他即使答應活着,恐怕回來時,也不再是那個文靜謙和的少年将軍了。
白钺歎了口氣,重重翻了個身,人老了,連入睡也變得艱難,即使睡着,也常常夢到那些已經死去的戰友,有時,也會夢到蕭啓,夢中的蕭啓,總是站在夕陽中,向自己溫和的笑。
忽然,白钺心中一動,坐了起來。迷蒙的夜色下,屋中似乎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白钺抓起挂在床頭的長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
隻聽那人輕聲道:“将軍……”聲音明顯帶着哽咽。
白钺全身一顫,劍“铮”的一聲掉在地上,踉跄着跑上前,扶住跪在地上的人,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借着月光,白钺看到,來人臉色慘白,薄唇不停地抖動着,黑亮的眼睛裏,隐隐有光亮閃爍。
白钺擡起手,輕輕撫摸來人的臉,許久,才喚道:“蕭啓……”
蕭啓神色一滞,三年了,很少再叫過這個名字,以緻屬于蕭啓的記憶,對自己來說,已經如此遙遠。但蕭啓沒有說出口,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白钺愛憐的摸着蕭啓的臉,歎道:“三年了,憔悴了不少,受了不少苦吧?”
蕭啓搖頭道:“我很快就遇到了刀把子。”
白钺一愣,明知蕭啓在避重就輕,但也沒有再問。忽然,白钺似乎想起了什麽,拉着蕭啓道:“你看看我這記性,快起來,地上涼。你等着,我去叫那幾個老不死的去。”說着,拉着蕭啓坐在床上,快步跑了出去。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閻王,判官,焦先生和神算子就聚集在白钺房中。判官剛剛進門時還有怨言,但看到站在屋中的人,竟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蕭啓忙站起身來,鞠躬施禮,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閻王沖上前,把蕭啓摟在懷裏,喃喃道:“終于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蕭啓連連點頭,反手抱住閻王,消瘦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判官也走上前,拉開閻王,一拳打在蕭啓肩上,吼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啊?三年來。連封信也沒有,老子還以爲你死了呢?”
蕭啓沒有防備,被判官打得跌坐在床上,掩了掩口,站起來道:“二哥,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老子就差給你燒紙了!你記好了,你欠老子的,老子不讓你死,你就得好好地。老子還等着你給我摔瓦罐兒呢!”
蕭啓忍住淚水,哽咽道:“二哥,我……會好好的……”
焦先生看出蕭啓有些不适,也走上前,拉住蕭啓的手,暗暗摁住蕭啓的脈門,上下打量着蕭啓道:“唉……瘦了……”
蕭啓不着痕迹的掙開焦先生的手,道:“除了瘦一些,不是都好好的嗎?”
焦先生臉上的哀傷一閃而逝,應和道:“嗯,回來就好啊。老白,準備些茶水糕點來,咱們坐下好好談談。”
判官道:“大喜的日子,喝什麽茶水,老白啊,把你壓箱底的好酒都拿過來!”
焦先生強忍住心痛,笑罵道:“死判官,你要是敢喝酒我就把你扔到水井裏去!”
判官雖然性子耿直,但也看出了焦先生的異樣,瞟了一眼蕭啓,看他嘴唇青白,心中也是一痛,點頭道:“扔個屁,喝茶就喝茶!老子回去自己喝酒去!”
雖是深夜,不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精緻的糕點。
白钺等人癡癡地望着蕭啓,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曾經線條柔美的臉頰,如今消瘦如同刀削一般。
曾經溫和猶如深井的雙眼,如今目光深邃,更似寒潭。
曾經讓人溫暖的笑容,如今卻透着清冷與慘淡。
曾經舉手投足如若溫茶的和煦氣質,如今好似隔着千年寒冰,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寒氣,讓人心頭鈍痛。
蕭啓擡眼看向衆人,神色平靜,讓人不敢開口問他這三年他遇到了什麽。
半響,蕭啓轉着茶盅,輕聲道:“你們……都還好吧?”
白钺含淚連連點頭,道:“我們都好,都好啊……”
蕭啓又沉吟道:“我三叔他……”
白钺忙接道:“好好啊,他也不開雜貨鋪了,和顧嬸兒住在一起,舒服着呢!啞伯也好,還學了吹笛子呢!”
蕭啓淡淡一笑,猶豫道:“伊娜她……她還好嗎?”
聽了蕭啓的話,閻王判官頓時臉色慘白,白钺也是一怔,慌亂道:“伊娜她……前年就嫁人了……姑爺是咯衛什的商人,人也忠厚老實,上個月,來信說剛剛生了一個男孩兒。”
蕭啓低下頭,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他的右手緩緩握緊桌上的茶盅,垂下眼皮,長而卷曲的睫毛輕輕地顫動着,少頃,蕭啓擡起頭,雙眼一片沉靜:“隻要她過得好,我便放心了。”
白钺歎了口氣,道:“蕭啓,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
蕭啓笑道:“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讓她一直等我,才是耽誤了她。不管我與伊娜是否有夫妻之緣,您,永遠是我最敬愛的長輩。”
白钺神色悲怆,遲遲沒有答話,焦信咳嗽了一聲,猶豫道:“孩子,你變了,雖然你的眼睛依然幹淨明亮,但我已經看不透你在想什麽。”
蕭啓苦笑道:“蕭啓……終究會變的……”
閻王看了看兩人,突然道:“你怎麽可以回來了?”
蕭啓道:“是有……皇上派人接我回來的。他發現景城的通關記錄上,被撕去了一頁,日期……比我刺殺先皇隻差兩個月。”
白钺點點頭,問道:“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回家嗎?”
蕭啓擡頭慘笑道:“我怎能回家……被胡虜侵占的山河,亦是死去兄弟們的家鄉……我怎能,置兄弟們的骨肉親人于不顧?将軍曾經說過,我們千夫營的兄弟隻要有一個活着,就是都活着,那現在……蕭啓不是一個人……”
白钺猛然起身道:“他害死了那麽多兄弟,你還願意幫他?”
蕭啓緩緩搖頭道:“兄弟們不是有……齊煜害死的……而且,我不是幫他,而是替死去的兄弟們守護他們的親人,将軍,咯衛什已經打到了榮城城下,如果他們打到金城,我又有什麽力量保護我的父兄?等到我死後,如果兄弟們問我,我明明可以救他們的親人于水火,爲什麽不做,我又該如何回答?”
判官跳起來道:“我要是你啊,就和那個混蛋要一大筆銀子,把家裏人接到上京過好日子,急死那個孫子!”
蕭啓道:“我……做不到……在煥州,我們曾經滴血爲誓,隻要我們有一個活着,就要爲死去的兄弟完成心願……”
說完,低下頭,聲音低沉的猶如夢呓:“臧乃清道希望成爲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将,丁天寶希望帶領鐵騎,征戰天下,讓天下百姓擺脫被人奴役的命運。黎嬰白希望能夠清退咯衛什的騷擾,淩考希望國家太平、百姓安康,林狀元希望南國能夠沒有百越的威脅……他們的願望,我又怎能不顧……”
一直沒有說話的神算子歎道:“順着你的心走吧……人在做,天在看……”
蕭啓搖搖頭,道:“我已經不信天命了……”說完,擡起頭,看着微微發亮的天色,歎道:“我該回去了,今日黃昏,皇上會召見我……”
白钺起身道:“也好,有空過來……也去看看奇門子……”
蕭啓苦澀的點點頭,也站起身。焦先生道:“過兩天,到我家一趟吧,我有東西給你。”
蕭啓抿了抿嘴唇,道:“那我走了……”
說完,不等回答,就消失在迷蒙的晨霧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