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無精打采地跟着勞動的人群,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生活,他不再多想,也不敢多想,隻是爲了糊口,爲了活下去,一天三出勤,别人幹多少自己幹多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根據别人的進度和質量決定着自己的速度和質量,當天和尚撞天鍾,打發着時間,往昔的壯志和理想早已不知去向。收工回來,除了母親喊起來吃上兩碗不知是飯味的飯食以外,就是睡覺。也就是說,他在家的時間除了睡覺還是睡覺。王大娘知道兒子的心情不好,有時候不招呼上工,甯肯自己一個人到自留地拔拔草、耪耪地,也不招呼兒子一聲一齊去幹。盡管兒子不止一次地說過:自留地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是滋生資産階級的土壤,但她爲了彌補口糧的不足,還是盡力想從自留地裏多收一點,不辭勞苦地管理着每一棵小苗。因爲自留地裏每一棵莊稼的好與壞,收與不收,對于兩口人的家庭來說至關重要,它相當于一個生産隊的幾百棵小苗,相當于好大好大一片地的收成。王大娘從早晨爲兒子做好飯下地,冒着小雨,頂着東北風,隻忙着拔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吃飯,直到黑暗模糊了眼睛才回家。掀開鍋蓋,早晨做的飯仍原封未動的放着,她洗了手,換掉潮濕的衣服,擦火點柴熱了飯喊兒子起來吃。
“娘!你幹什麽去了?一天沒回家,衣服都淋透了?”虎子看着母親換下的濕衣服問。
“沒幹什麽。今天下點小雨,隊裏活不能幹,我到咱自留地拔拔草,莊稼也能長好點,秋後怎能多收點吧!光靠隊裏分的那點,别說細糧了,就是粗糧又夠吃多長時間的?”王大娘一邊盛着碗一邊對兒子說。
“你淋有病了别說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問你的事!自留地,自留地,荒就荒了,長草拔它幹什麽?那是禍根!我不止一次地說過,它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是滋生新的資産階級的土壤,碰不得,摸不得!你非得去碰,去摸,難道你想讓咱這個家——咱娘倆都成爲資産階級,你才肯罷手嗎?!”虎子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噎,情緒激動。
“孩子,娘知道你午季打場時,在勞動的空閑時間到咱自留地拔了兩把草,砸了幾個可拉,秦大海他們一幫人又是批判你,又是各莊遊鬥,使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可你娘我也是沒辦法呀!我好話說了一大堆,甚至跪下來給人磕頭,娘也沒有怨言。可是,這個家不是娘當的,他們那樣做,那樣對待我的兒子,你娘我心裏能好受嗎?”王大娘眼噙着淚,哭泣着說,“誰的孩子誰不疼?改變不了的事情讓娘怎麽辦?……要是你爹不死呗,我何至于什麽心都去操?兒子,你不要怪娘沒本事,别說我一個婦女,就是六零年沒死着的男人,攤着這件事,人家不肯放咱一馬,又能怎麽辦?”她哭着,又訴說了從丈夫死後自己吃過的苦和累,酸和辣。“難道一次被蛇咬,永遠就不去挑水吃了嗎?沒見過有幾個人放着和水做熟的飯不吃,偏去吃生面的?自留地要是資本主義尾巴的話,爲啥上級還分給每個人?不把它砍幹淨?這樣不就不得有資産階級了嗎?這說明上邊還是關心下邊社員的。填補填補一下總比光分隊裏的那點糧食強多了!别管怎麽說,别管什麽人,怎得吃飯!隻要能吃飽飯就行。你不幹,我再不幹,咱的自留地收不着糧食,不就白分了嗎?再說我也是趁着下雨隊裏不能幹活的空,能錯到哪裏去?沒骨氣!殺頭也不過碗大個疤!”她停止了哭泣,擦擦眼淚,把飯又重新放在鍋裏,走了出去。
“虎子呢?爺爺來看看你。”秦積善拄着拐杖走了進來,王大娘在後面跟着,恐怕摔着老人。
“爺爺……你怎麽……”虎子聽到是積善爺爺的聲音,立即從床上下來,一邊穿鞋一邊說,“您要是滑倒摔着身子,孫子我沒法向長嶺叔交代了!快坐下!快坐下!這下着雨路又滑,你老人家來看我是想折孫子的壽吧。隻要我能辦到的,讓誰捎個話我立馬就到,您沒必要親自來。是不是昨天挑的水又吃完了?還是沒柴燒飯了?”
“這些都不用,自從你上次給我挑過水以後,兒媳婦把我的水缸都給搬出去了,非不讓我一個人燒鍋,不跟他們吃還不行。這段時間,我都是吃現成的,享了兒孫的福、享了兒媳、孫媳婦的福,還用你和明明兩個不嫌我老頭子胡子邋遢常流鼻涕,知老知少的孩子再幫我抱柴挑水嗎?對于你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現在的事情,我活了八、九十歲也看透了,反正人活着要吃飯,幹好隊裏的活,自家的活也要幹好,這樣才能有飯吃。至于大海他們一幫人的做法,也不一定都是對的。得饒人處且饒人,給人家留條路走,自己今後的路才能寬些,想一杠子打死人,這樣并不好,誰沒有個言差語錯,走路還有走趴倒的時候呢?不給人路走,自己的路就能都是直的嗎?摔倒爬不起來,也說不定。凡事想開些,不要鑽牛角尖,不要在死胡同裏出不來,那樣隻能毀了自己。聽你門旁二面(邊)的人說,你從那件事情後,你差不多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是原來的虎子了,和你睡的那張床沒少打交道,不知道是真是假?我過來看看,别的我也幫不了什麽,隻能盡我的心意,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還是認你的死理呢,我也勸不醒;能聽進去爺爺的話,就把以前的事忘掉,振作起來,有點精神,該幹什麽幹什麽。年輕人嘛!以後的路長着哩,遇到一點挫折有什麽了不得的!你這點小事就變成這樣,都像你心胸這麽狹窄,芝麻粒、針眼那麽小,那古時候的韓信被一個屠夫侮辱,讓他從褲裆底下鑽過去,不早就惱死了。人,也并不一定很順利就能有出息;有時,成事的人可能吃的苦、吃的累、受的罪比平常人要多很多。不吃苦中苦,能換來甜上甜嗎?男子漢要能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有志氣、有出息的表現。遇到困難,不順心的事,就像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人,不好。人家韓信後來不是幫劉邦打天下,做了大将軍嗎?過去的越國王子一個叫勾踐的受的是什麽侮辱?一個國王給吳國的國王喂馬,連人家的大便都抓在嘴裏嘗嘗。屎是臭的誰都知道,可他卻不得不爲那個夫差說好話。能屈能伸是男子。睡在柴草上,每天舔舔苦膽,後來國強了,帶人打敗夫差,人家才真是有肚量,有心計。我說這些不怕你上到什麽中的學生笑話我,學學一些好的古人,對自己有好處。現在的人,也不都是壞的,隻是跟着别人後面瞎喊的多些。不讓人種自留地,管理莊稼,他自己的一份不也沒給别人種嗎?可能比别人更下功夫!不過,他們抓住了你的辮子,找出了你的缺點,就得理不讓人,打擊别人擡高自己,這是他的目的。想法和實際不一定就是一樣的,誰想到哪裏也不一定就能到哪裏。說不定打擊别人還不一定就能擡高自己呢?你們說的一句什麽話?弄什麽成什麽?噢!叫弄巧成什麽拙。我想起來了。不要怕,爲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裏也沒有什麽害怕的。坑過人嗎?害過人嗎?隻要心是實的,做人做事對得起天地、良心,問心無愧,管他那麽多幹什麽?别這樣下去了,你爹死後,你娘一個人養活你們兄妹倆也不容易,風裏來雨裏去吃了不少苦才把你供到咱公社最大的學府畢業,要知道報恩,大了。過去有人說過: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我看報不了。這個人怎麽能說“報得”呢?算了,爺爺今天說得多了點,對的呢你就聽兩句,錯的呢,你不聽也行。人遇上煩惱事,誰說誰勸也沒有自己想得開作用大。人不是勸的,得自己想得開才行。你和明明上學的時候,比誰都苦,這些我明白得很,這麽遠的路上學校,連個自行車也沒有不說,一天三頓飯也不能照常吃,住校的時候晌午飯隻是在飯盒裏餾一把紅芋幹算一頓飯,漆黑發亮的電光窩頭你們每個人一頓能吃七、八個,可就那連這最起碼的生活都沒有,吃了上頓無下頓的情況下,你們倆不是聽說在學校也是成績最好的嗎?這就是志氣。知道老人的辛苦,能珍惜你們來之不易讀書的機會去用心讀書,做完老師安排的作業,不懂的就問就不錯了,不像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孩子不用心去學習,混日子就不錯了,也算做對了。這樣,你們的老人再苦再累也值。老人圖什麽?爹娘圖什麽?隻要兒女争氣、有出息,他們就夠了,就感到滿足了。現在上大學的,全公社三年五年不一定能有一個推薦上大學的機會,當幹部的孩子都排着隊在那等,不能上不上也就算了,隻要能學到真本事到肚子裏,到腦子裏,到心裏,誰偷也偷不去,說不定到哪天還能派上用場呢?上學有用,讀書有用,不是無用,隻是看你是用還是不用。就是這時用不上,不一定今後用不上。開卷有好處嘛!知識不會白學,學問不會白學。書到用時方恨少,哪還有嫌書讀得多的嗎?别這麽消沉了,該幹活的幹活,不能像這樣下去,幹活回來看看書寫寫字也有好處。不能說書中有什麽黃金屋,有什麽顔如玉,打發打發時間,消磨消磨時光,也比一味的睡覺強。身體是本錢,别糟踐了。”秦積善見了虎子,有說不完的話,特别是在今天,在虎子一蹶不振的情況下。
“爺爺!……你是我的親人,我從小到長大,你是最關心我的人,我錯了,我不該這樣……我對不起爲我吃苦受累的娘,愧對妹妹,我……”虎子雙膝跪在秦積善的面前,淚如雨下,又雙膝挪到王大娘跟前,“娘!……”
“孩子!娘也是不知道怎麽才能說醒你,才告訴你積善爺爺情況,讓他來勸勸你的,快起來吧!你再這樣娘也活不下去了……”王大娘抱着兒子哭成淚人。
“誰都有脆弱的時候,司馬遷當年受腐刑,不是用前人忍辱負重的事鼓勵自己,恐怕也寫不出《史記》這樣有價值的真實曆史來,能知道自己今後該怎樣做比什麽都好,别怪孩子了。”秦積善對身邊的母子倆說,伸出手拉着虎子的手。
“不哭了,孩子!跟你娘,跟疼你的積善爺爺說說你想說的話好嗎?”王大娘給兒子擦着眼淚。
“别經不起事,你娘今後全靠你呢!趴倒了爬起來,還是一條硬漢子,哭啥哭!”秦積善勸着虎子。
他們繼續說着話,一直到很晚才把秦積善送回家。
不知道話是開心的鑰匙,還是虎子自己想開了,還是外因通過内因而起的作用,虎子的情緒好了許多,幹隊裏的活回到家,有什麽活也幫助母親幹了,還主動問有沒有需要幹的,實在沒什麽活也去翻翻讀過的書看上幾頁,不再回到家就是睡覺了。王大娘爲兒子擔着的心踏實了一些,一家人的日子又恢複了往日的和諧。他們相互關心着,相互扶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