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勳感同身受,叩頭說道:“萬歲爺明鑒,重棠所言,正是老臣擔心之處。和珅所言之公司,定然是希望朝廷認可,如此以來,确實與祖宗成法沖突,勢必引發天下士紳不滿。士紳乃國之根本,與那些扯旗造反的毛賊不同,萬一亂起,必成不可收拾之局……”
和珅雖然早有籌建公司之心,今日說與乾隆,卻是巧合,事先并未與傅恒棠兒等人商議,此刻乾隆突然提出,确實打了傅恒一個措手不及。
憑着對于和珅的了解,傅恒相信和珅所言之公司肯定不是于敏中與劉統勳想象中的那樣,不過因爲不知細節,也無法爲和珅說話,眼見得乾隆臉色變幻,隐隐到了發作的邊緣,連忙跪倒在地打圓場:“主子息怒,延清老大人與重棠也是爲朝廷着想,都是老成謀國之言,隻是過于急切了些,都等不及主子将那公司的事情說清楚……這事奴才事先并不知情,不過憑着奴才對于和珅的了解,他所說的公司,絕非純粹商業性質,必定還稍帶着些其它目的,甚至其它目的還要大于商業所帶來的好處,這才能夠打動主子,不知奴才猜的對是不對?”
“還是你這做義父的了解和珅,他所籌劃的公司,确實有些不凡之處,隻是一言兩語,朕也說不清楚……這樣吧,回頭讓和珅就籌建公司之事寫份折子,你們大家都過過目,到時候再做決定不遲……天兒不早了,這兩日忙着郊迎之事,大家都乏了,若無别事就退下吧!”
乾隆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不想在多談,索性下了逐客令。劉統勳和于敏中對視一眼,無奈的叩頭,準備告退,卻見弘晝上前一步跪倒說道:“光顧着說瑤林跟和珅了,險些忘了大事……大不列颠國海軍上将威廉·皮特乘船抵達廣州,再遞國書,希望觐見主子,這是兩廣總督李世堯的奏折,請主子過目!”說着從袖子裏抽出一封奏折遞給乾隆。
“知道了,這事兒下來再議,都退下吧……春和留下,”乾隆将李世堯的奏折扔在炕桌上,目送着弘晝劉統勳于敏中離開,“陪朕出去走走!”說着話邁步向門外走去,傅恒連忙起身跟上,順手從高無庸的手裏接過一件披風給乾隆披在身上。
“國家大了,人口越來越多,新鮮事兒也越來越多,山西晉城那件案子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乾隆随意的走着,邊走邊說,拉家常一般,語氣卻有些沉重。
“主子是說輔國将軍宗滿的奴才強搶民女,奪人土地,爲掩人耳目,殺盡人家一十三口的事情吧?”傅恒博聞強記,加之此事發生不久,被新任山西巡撫劉墉查出後造成轟動,是以張口就來,卻一時間猜不透乾隆提起此事的用意。
“如今政治生平,中原久無戰事,不僅漢人數量增長迅猛,便是咱們旗人,也是生齒日繁啊!”乾隆歎息一聲,正好行至殿前太監侍衛值宿之所,門外有太監侍衛說話,見他與傅恒過來,呼啦啦跪了一地。
乾隆沒有說話,隻沖他們擺了擺手,便繼續往前行去。“都起來吧!”傅恒吩咐一聲,琢磨着方才乾隆的話,已經明白過來,和珅的公司,定是與旗務有關,不然絕對不可能打動乾隆。
旗人乃是滿清立國之根本,特别是滿洲八旗,作爲大清王朝立國的支柱作用,一直受到曆代皇帝重視,政策上,予以種種優惠,使得八旗官兵在政治上,軍事和經濟上,都享有諸多特權。
清人入關初期,統治者通過轟轟烈烈民怨極深的圈地運動,掠奪了許多肥沃的徒弟作爲旗地,按照等級分配給所有的八旗官兵,就連地位最低的披甲人,也能分到房屋二間,耕地三十畝,月饷二兩 ,年米十餘石,以及出征時一定數量的銀米緊貼(行糧也)。
這種包養政策,曾經爲調動八旗官兵的積極性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不過,随着社會發展,這種制度的消極性也日益暴露出來。一方面,八旗子弟生計艱難,特别是聖祖康熙停止圈地以後,旗地沒有新的來源,加上旗人生齒日繁,而官兵數額都有定限,新增旗丁已經無法按照原來的規定計口授田,内部的貧富分化日趨激烈,加之旗人不善經營,生計就變的益發艱難。另一方面,由于旗人長期脫離生産,出征作戰立功的機會日漸減少,原有的尚武風氣逐漸喪失,變的追求奢華,安于遊惰。這些問題,自前朝康熙後期就開始慢慢凸顯,到了乾隆這裏,已經愈發嚴重起來,不僅影響到了八旗軍隊的戰鬥力,甚至成爲社會動蕩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從康熙開始,如何扭轉八旗頹廢之風,妥善解決八旗生計問題,便成爲每一位皇帝面臨的非常重要的問題。
“主子是爲旗務撓頭吧?莫非和珅的公司能夠解決這些問題?”傅恒沖口問道。乾隆點點頭,将和珅的設想大緻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按照他的設想,确實能夠從根本上一掃旗人子弟頹喪奢靡之風氣,朕隻擔心,就如延清與重棠說的,萬一和珅的公司發展壯大,之前的抑商政策勢必會引人诟病,天下景從,朕之舉動,便成飲鸩止渴之舉……”
“兩害權其輕,”傅恒眸子光芒閃爍,打斷乾隆的話說道:“ 奴才是打小兒跟着主子一塊兒長大的,後來又……今兒個奴才鬥膽,說句心裏話,八旗制度,已經到非改不可的地步了。非是奴才忘本,實在是旗人數量增長太過迅速,原本一甲之丁,唯今增爲數十丁數百丁者比比皆是。昔日足以贍養一家者,必定不足以贍養數十家數百家。而祖宗成法所限,這些人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不兵,不民,環聚于京師方圓數百裏之内,其生日蹙,而無可爲計,非乃旗人愚昧不能爲生也,制度不變,雖有幹木陶朱之智,不能爲生,有堯舜之仁,不能爲計。長此以往,必成帝國毒瘤……”
說到這裏,他看了看乾隆的神色,發現乾隆已經停住了腳步,靠在玉璧前靜靜聆聽,面上并無不愉之色,不禁大受鼓舞,繼續說道:
“這事兒奴才跟五王爺提及過,也跟延清方承觀莊有恭探讨過,延清他們都是漢人,本着滿漢有别的心理,并未深談,不過言語間對于方今八旗制度隐有不滿之意,五爺沒這顧忌,說的透徹,四個字,‘出旗爲民’,改變旗人之寄生性。隻是此舉太過激烈,真要施行,必定引發旗人大舉不滿,是以隻是奴才與五爺口頭說說,一直不敢上奏主子……和珅的方法不錯,公司主要對外,憑着我大清如今軍事實力,周遭藩國無一合之敵,到時地盤大了土地多了差事自然也會多,旗人們得了好處,非但不會不滿,反而會對朝廷感恩戴德,如此潛移默化,漸漸改變旗人觀念,不失爲良策也!”
“聽你的意思,是對這件事情看好喽?”乾隆擡起鳳眼掃傅恒一眼,展顔笑道,接着伸手,飛快的在傅恒的臉上摸了一把,說道:“不愧是朕的小春和,果然深明朕的心意!”
“主子……”傅恒白淨的面龐上飛上一抹紅暈,視線飛快的四下一掃,見二人已經走到了僻靜之所,四下一片黑暗,除了高無庸提着燈籠遠遠的綴着,并無旁人,這才白乾隆一眼:“延清除了迂腐一些,倒還好說,将這些好處盡說與他,定然不會再反對和珅籌辦公司之事,就隻于敏中那邊……”
“哼!”乾隆不屑的發出一聲鼻音,并未接傅恒的話,而是轉移話題說道:“和珅請求朕在天津那邊給他劃出一塊港口,說什麽要建‘水泥航空母艦’,這小子總有出人意料之舉,朕答應他了,就給他一塊地方,看看他到底能搞出個什麽東西!”
“這孩子想法天馬行空,卻總能誤打誤撞……水泥奴才聽說了,那個發明出水泥的叫什麽趙同圭的就住在奴才西山的莊子裏,聽底下人說,又是燒石頭,又是加鐵礦的,搗鼓出來一堆細如白面之物,摻了沙子石子,用水攪和,幹了之後,居然比石頭還要堅硬,用來修造城牆倒是不錯,至于那‘航空母艦’,奴才倒是頭一次聽說……”
“嗯,”乾隆點點頭,“朕也好奇的很,不過臭小子口風很緊,說什麽要給朕一個驚喜……不說他了,你有些日子沒陪朕了,今晚就别走了,咱們主仆二人‘秉燭夜談’……”
聽着乾隆愈發粗重的呼吸,傅恒隻覺心跳的越來越快,微微點頭,突然想起乾隆無法看到,“嗯”一聲,若同蚊鳴一般,沒了軍機首輔的威嚴,反多了份若少女般的羞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