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時時牌,三月末天氣,夜深氣涼,又陰着天,雖然一路懸挂宮燈,隻是讓整個園子愈加幽暗而已。
乾隆倒背着手,面沖南方,視線深邃而悠遠,彷佛能夠穿破重重黑暗,直達千裏之外。高無庸束手站在他的身後,低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亭子裏就他們兩個人,其他人都在遠遠的候着,沒有乾隆的命令,無人敢靠近半步。
乾隆不說話,高無庸自然不會說話,一主一仆靜靜的站着,昏暗的燈光之下,如同兩株青松一般,靜靜的,好像在等待着什麽。
突然,高無庸的耳朵動了動,功夫不大,有破風聲響起,一個身穿紫衣頭戴面紗的女子飛鳥投林般躍入涼亭,蹲身萬福之後輕聲說道:“奴婢風雅居士,參見萬歲爺!”聲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赫然是棠兒的聲音。
乾隆轉身擺手,高無庸識趣的退出涼亭。
“不必多禮,平身吧!”乾隆淡淡的吩咐一句,一邊随意的坐了,一邊上下打量了棠兒一眼,“還是老樣子,自從上次在壽康宮一别,咱們總有半年多沒見了吧?”
“主子記錯了吧,前幾天慶妃娘娘壽誕,奴婢也進宮來着,難道主子沒注意?”
“遠遠一瞥,連話都沒說,不算!”乾隆露齒一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變話題問道:“康兒最近如何?有信兒回來麽?”
“總歸就那麽一條專線,奴婢可不相信主子不知道康兒的消息,”棠兒說道,言語間對乾隆不是特别尊重,偏偏乾隆卻好像并不生氣的樣子,反而一笑:“你這脾氣,這麽多年了,可一點都沒變啊!”
“怎麽沒變?”棠兒也找了個位置坐了,淡淡說道:“主子丢給奴婢這麽大一個責任,又搶了奴婢的男人,若非當初主子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還真……”說到這裏戛然而止,估計她自己也無法形容自己對于乾隆的心情吧。
乾隆面上一熱,輕咳一聲說道:“行了行了,朕知道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這不你想收和珅當義子,朕非但沒反駁,還親自做主麽……你想把百花樓留給和珅,朕也由得你。和珅這孩子不錯,将來等咱們都老了之後,由他輔佐未來的皇帝,朕九泉之下,也很安心……你看人的目光還是不錯的!”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和珅這人,到現在我也看不透,且慢慢看着吧,今日入宮,奴婢是聽傅恒說俄國人有異動,朝廷裏有不少聲音埋怨筠庭大軍行動緩慢,有贻誤戰機之嫌……都知道等待戰機的主意的和珅出的,這些人擺明了是沖着和珅,不知道萬歲爺有何打算?”
“就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的話是不會來看朕的,”乾隆埋怨了一句,見棠兒不吱聲,也沒循着話題往下說,而是正容說道:“晚間的時候軍機處消息司給朕送來了一封筠庭寫給朕的密信,信中将他們的打算詳細的告訴了朕,朕決定依着他們的主意……”
“什麽想法?”棠兒問道。
“還不又是和珅的主意,”乾隆一笑,“這小子總是有些奇思妙想,你不知道吧,估計他現在已經身在暹羅了……”
“暹羅?他去暹**什麽?”棠兒露在面紗外邊的眸子轉動,猛然一亮說道:“當日明瑞大軍之所以駐足不前,就是因爲擔心緬甸進攻暹羅的北路軍率軍回援,莫非現在有了解決的方法?”
“什麽都瞞不過你,”乾隆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贊了一句,繼續說道:“事情确實是有了轉機,暹羅的國都阿育他亞陷落,那個鄭彩蝶的父親,就是甘碧府的府尹鄭信,已經起兵北上擒王,和珅此次進入暹羅,就是爲了說服他,暫緩救援國都之舉,直接北上,切斷緬甸北路軍的後路,掃清筠庭進攻阿瓦的障礙,争取一舉拿下阿瓦。同時他還建議,此次打下緬甸之後,不再效仿以前,繼續允許緬甸稱臣納貢,而是将緬甸收歸大清版圖,派遣總督治理,讓緬甸成爲我大清的一個行省。這還不算,和珅還請求朕答應封鄭信爲暹羅王,前提條件是鄭信接受我大清的統治,将暹羅也歸入我大清的版圖……”
“臭小子雄心不小,這是要一舉吞下兩個國家啊?”棠兒感歎的說道,接着瞥一眼乾隆,見他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不禁笑道:“難怪主子一個勁兒的說他好,這一下他做的事情,又摸清了主子的心思罷——開疆拓土,這可是不世之功。”
乾隆并不反駁,反而呵呵一笑說道:“你不是外人,朕也不瞞着你,此舉确實符合朕的心思,就是那幫子信奉孔孟仁恕之道的老夫子們,又該呱燥了,朕想想就頭大啊!”
棠兒微笑不語,靜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麽說道:“對了主子,最近魏佳主兒沒有再煩你吧?”
乾隆微微眯了眯眼睛,說道:“她現在轉變了策略,這些日子光說和珅的好了,甚至還提議等和珅回來之後,讓和珅當顒琰的老師……其實她本質不壞,就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了些,對于權利的**也太過強烈了些,朕在一日,她還興不起風浪,隻是世事無常,萬一……朕不管你付出什麽代價,一定要先殺了她,不然的話,朕擔心武周之禍不遠。”
棠兒毫無驚訝之色,點了點頭,“奴婢記下了,”說着話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不早了,奴婢先告退了!”
乾隆伸了伸手,想拉棠兒,卻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挑了挑眉,終究沒有開口。棠兒蹲身一福,轉身躍入黑暗中,沒有聽到乾隆挽留,心裏又是失落,又是慶幸,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也分不清究竟是個什麽滋味。
莽駁今年二十六歲,孔武有力,謀略過人,力可挽五石硬弓,謀可決勝于千裏,身受先緬甸王雍籍牙的喜愛,曾經不止一次的聽着大臣們說将來百年之後,要将王位傳給他。隻因當年雍籍牙因傷不治之時,他率領大軍遠在千裏,被莽紀覺撿了空自,炮制出了所謂的傳位诏書,等到他回到國都時,木已成舟,徒喚奈何。幸好他還攥有國家大半的軍隊指揮權,又足夠機警,進宮之時與部下約定,每三日親自上城門與部下通消息,否則就攻打皇宮,這才讓莽紀覺投鼠忌器,允許他逍遙至今。
奪位之恨不共戴天,莽駁甚至懷疑當初父王的死也和大哥莽紀覺有關系,隻是苦于找不到證據,無法發難而已。他是個深沉人,一方面裝出一副誓死擁護莽紀覺的樣子,一邊暗地裏查找線索,擴充兵力,意圖将莽紀覺推下王位,奪回原本屬于他的東西。
隻可惜莽紀覺足夠狠辣,當初的知情人或死或失蹤,莽駁查了足足兩年,居然一點線索都沒有。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莽紀覺畢竟拿着雍籍牙的傳位诏書,他也不願意授人口實,這才蟄伏至今。
“大人,阿瓦傳來消息,清軍五萬人馬,已經将阿瓦圍的水洩不通,大王吩咐大人趕緊率領人馬回援,大人,咱們怎麽辦?”莽駁駐紮在距離阿育他亞不足三十裏的一個小鎮裏,鎮公所的大房子成了他的指揮中心,正在牆壁上巨大的軍事地圖前沉思,侍衛長他昆快步走了進來。
莽駁并不吃驚,事實上早在明瑞出兵之初,他就料到了這樣的情況。之所一沒有親自指揮對阿育他亞的圍城之戰,一方面是爲了讓功勞于摩可那羅多,另一方面,就是爲了等待這一天。
參與圍城的北路軍都是從附屬國招募而來,莽駁自己的精銳并未參與圍城,而是布防在阿育他亞北線,緊緊挨着渭南河,河上戰船早備,隻要一聲令下,就算是逆水,用不了半個月,也能趕回阿瓦。
“内宮有消息麽?”莽駁并沒有回答他昆的話,反而問道。
“據血衛裏的内線傳來消息,大王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聽說已經立下了遺诏,要傳位于小世子……”他昆小心翼翼的說道,生怕惹莽駁生氣。
“未雨綢缪麽?”莽駁卻并未像他昆擔憂的那樣,撲哧一笑說道:“我這大哥可是越來越高瞻遠矚了啊!”
他昆不敢說話,隻低着腦袋默默不語。
“報,禀報大人,阿育他亞南線發現大批敵人,摩可那羅多大人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大了圍城之中,無法抽出兵力,派人來向大人讨主意。”一名侍衛匆匆入内,彙報完畢後并不馬上退出,而是垂手等待莽駁示下。
他昆眉頭微微一挑,垂着腦袋沒有擡頭,耳朵卻支愣了起來。
莽駁沉默了片刻,問道:“知道是誰的部隊嗎?打的什麽旗号?”
“打的是‘鄭’字旗号,應該是甘碧府的鄭信,兵力大概有一萬來人。”
“他們在什麽位置?”莽駁回到地圖下邊問道。
侍衛上前看了片刻,指着一處地方說道:“按照時間估算,他們現在應該在這裏,再往前不遠,就是野象谷了!”
“野象谷?”莽駁沉吟片刻,“去,讓摩可那羅多大人借給我一百頭大象,我要先滅了這幫人再說!”
“可是大人,大王還等着……”侍衛長匆忙開口,卻見莽駁冷厲的眸子看過來,心裏一虛,下邊的話連忙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