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春梅并不傻,和珅稍加解釋,頓時明白了高無庸的用意,感歎道:“當個官可真不容易,什麽都得想到,有這份心,幹什麽都能出類拔萃,偏偏都擠在這條道兒上,人的心還真是……”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爲什麽?還不是讀了書,才有當官的機會,當了官,才能光耀門楣。紅頂子,綠花翎,黃馬褂,出則前呼後擁,入則奴仆成群,醒掌天下之權,醉卧美人之膝,男人麽,一輩子最大的念想不過如此。爲了得到這一切,古來那些賣主求榮,背信棄義,甚至抛棄妻子的還少麽?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古人的話能夠流傳至今,總是有些道理的!”
春梅聽着和珅發感慨,猛然想起一件事來,沖口問道:“對了少爺,方才奴聽老爺跟您說萬歲爺要處分你,沒事吧?”
和珅素知春梅耳朵好使,對自己又甚是關心,見她自己承認偷聽,倒也并不生氣,笑道:“既然你聽到了,自然也聽到我說的話了,我所殺之人,都是該殺之人,萬歲爺即使生氣,也是一時,不會真正惡了我的——種什麽因,結什麽果,佛祖說這話的時候,非爲無因。”
說着話他輕輕一歎,悠悠說道:“處分對我來說,未嘗不是好事。我升遷的太快了,就像一棵長的飛快的樹,這麽短的時間,便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成爲了一個從二品的紅頂子大員,嫉恨我的人估計能從咱們門口排到東直門去,”他波光流動,眨了眨眼說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才十六歲啊,站的太高,很容易成爲衆矢之的的!”
和珅确實是這麽想的。他雖然生理年齡十六,可是心智成熟,後世雖未當過官,畢竟知識豐富,這一世算是理論與實踐結合,對于權勢之道,看的比起傅恒劉統勳那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條還透徹,尤其明白樹大招風,高處不勝寒的道理。
隻是他想的雖好,卻有人不想讓他稱心如意。
高恒已經被關到了刑部大牢,時而瘋迷,時而好轉。瘋迷的時候六親不認,劈頭散發的隻是要殺和珅。問案之事,隻能在他好轉的時候審問,他卻閉口不言,逼急了就是一句:“我是當朝國舅,皇親國戚,我要見萬歲爺!”讓身爲本案的主審傅恒也拿他沒有辦法,總不能大刑伺候吧?
不過此案證據确鑿,其他涉案官員在審案欽差傅恒的煌煌威勢之下,盡皆招供,高恒不吐口,不過是徒勞掙紮而已,對于大局已經沒有任何影響。所有人都知道,前些日子還盛傳要入主軍機的高恒這次栽了,栽的徹底,再也沒有了翻身的機會。而讓他陰溝帆船的不是别人,就是傅恒的義子,正白旗副都統和珅。現在大家唯一好奇的是,這件案子究竟能夠牽扯出誰來?掀開這件大案子的和珅,萬歲爺又會如何對待?
養心殿中,君臣便在爲此事争論。
“啓禀主子,經查得知,罪臣高恒兩淮鹽政貪墨一事屬實,經奴才查知,高恒兩淮任上,私扣私鹽銀子,記三十五萬兩銀子之多,賬簿已焚,有批驗所大使,稅檢做證。官賣私鹽,與鹽商勾手,得銀總計三百餘萬。同時,其人荒淫無度,貪婪枉爲,家中搜出數十名底下人孝敬的女子,經查,除了少部分乃青樓女子,大多爲良家少婦,多爲逼迫而來……”
高恒荒淫,這事衆人皆有耳聞,不過當傅恒說出在府中搜出那麽多女人時,便是乾隆,雖也好色,卻最恨逼良爲娼之事,也不禁怒發沖冠,“砰——”的拍案而起,漲紅着臉喝道:“豬狗不如,高佳氏的臉都讓他丢盡了!如此大惡,你們說說,給他立個什麽罪名?”
殿中除了四位軍機大臣,兩江總督高晉赫然也在,見乾隆發怒,吓的衆人一發跪倒在地,低頭不敢說話。
高晉知道高恒這次真完了,低頭摳着磚縫兒,心頭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慨。不過他身份尴尬,被乾隆叫進的時候就提着心事,現在聽到議論的居然是高恒的案子,自然更加不敢言聲,唯恐惹惱了乾隆,将自己也牽連進去。即使如此,對于未來的命運,他也提心吊膽,生怕從乾隆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
“高晉,你怎麽看?”
怕什麽來什麽。乾隆的陰測測的聲音吓的高晉險些昏倒在地,強撐着,砰砰叩頭,顫聲道:“主子息怒,主子恕罪,立齋犯下此等大錯,都是奴才疏于管教之故,奴才不敢請求主子饒恕,隻求主子看在我高佳氏自先祖以來,對大清忠心耿耿的份上……”心急失語,說到這裏他突然發現,再順着這個話頭說下去,有居功要挾之嫌,一時間卻又想不到什麽話來圓,吓的渾身冒汗,冷汗順着額頭直往下滴答。
乾隆見一省封疆吓的如此失色,突然失去了敲打高晉的興趣,歎息一聲,悠然道:“行了行了,誰的罪過誰領,高恒目無法紀,犯下彌天大錯,自有他自己去領,跟你有什麽關系?又不是謀逆的罪過,朕不搞株連,你且起來吧!”
“主子爺明鑒,謝主隆恩……”高晉顫顫巍巍的爬了起來,這才驚覺,渾身的力量就是方才那麽一瞬,就像被抽空了一般,站在地上,渾身軟綿綿的,腳下的地闆如同棉花一般。
天威莫測,不外如此!
沒有人再敢爲高恒求情,隻把心思在死刑的方法上打轉。斬立決?瞧乾隆這氣憤的樣子,估計不能平息他的怒火。白绫毒酒賜死?估計乾隆也不想給高恒留下個全屍吧?乾隆還在等着回話呢,軍機大臣們卻猜不透他的心思,撓頭不已,于敏中更是兔死狐悲,腦子裏暈乎乎的,感慨世事多變的同時,對于傅恒與和珅更是恨到了骨頭裏。
良久,傅恒突然說道:“回禀主子,高恒系慧賢皇貴妃之弟,皇貴妃在世之日,佐治後宮,孝敬性成,溫恭素著,慎勤婉順……還望主子念及慧賢皇貴妃,寬恕其死,以慰貴妃在天之靈。”
衆人大異,乾隆也很吃驚,不悅說道:“朕将此案交給你的時候就說過,高恒之案,不在八議之列,莫非你忘了?他是皇貴妃的弟弟,犯了法可以恕其死罪,若皇後兄弟犯法,當如何?”(此段對話曆史确有記載,見《清高宗實錄》)
傅恒叩頭,再不敢說話。心中卻道:“我說此話,非是爲了讨好你們高佳氏一脈,實在是爲了自己着想啊,現在我自己也挨了主子申饬,你們的怒火,怎麽也得小些了吧?”
“萬歲爺,高恒一案,既然證據确鑿,還應交三法司審理定刑爲宜,法者,國之重器也,不好私相授受。”劉統勳老當益壯,面泛紅光,朗聲說道,接着也不看乾隆表情,繼續說道:“倒是和珅,小小年紀,不畏強權,非但一舉破獲了爲害鄉裏的天圓教,還掀開了如此重案,實乃少年英才,還該嘉獎鼓勵一番,一來安其心,定其志,二來,對于其他官員,未免不是一種鼓勵,還望聖上三思!”
這些話是和傅恒商量好的,試試高佳氏與令皇貴妃那邊的态度,倒不是他真的想推薦和珅當什麽大官兒。都是老油子,什麽道理不懂?
乾隆其實也不想再提高恒的案子,裏邊牽扯的東西太多,就算他身爲皇帝,現在也沒有勇氣将其掀的徹底——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早過了不惑之年,當初沖動之下派出和珅去江南,早就已經後悔,現在,能夠看清楚一些人的面目已經知足,就不想着弄的清清楚楚了,那樣,對誰都沒有好處。
“延清說的有些道理,你們怎麽看呢?”順着劉統勳的話,乾隆不動聲色的将話題轉移到了和珅的身上。
阿裏兖看了看傅恒,臉上的傷疤跳了跳,沒有說話。高晉身在嫌疑之中,更加不肯開口,隻有于敏中,明白乾隆雖然問的是衆人,實則最想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回答,想着昨夜跟高晉一襲長談,心頭冷笑,跪倒在地回道:“微臣也贊同延清大人的話,和珅這樣的人才,還是應該不拘常理的啓用,一個正白旗副都統的職位,不足以展露他的才能,還應該把他放到更加重要的崗位上去,多鍛煉鍛煉,沒準兒又是傅恒大人這樣的一方美玉呢!”
衆人同時一愣,乾隆眯了眯眼,嘴角噙着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問道:“依着你,又該如何呢?”
“微臣淺見,和珅之才,或者一省巡撫,或者軍機處行走,磨練一番,皆可勝任!”于敏中坦然說道,昂着頭,居然毫無懼色。
“微臣也是這麽看的!”高晉也叩頭說道。
傅恒與劉統勳心裏咯噔一聲,看着跪在地上的這兩位高佳氏的擎天柱,對視一眼心頭升起同樣的一句話:“好歹毒的心思,你們這是要把和珅架到火爐上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