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瞅着屋裏吸食仙人膏的人們魚貫而出,站在台階下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再看了遠處人頭攢動的百姓一眼,輕咳一聲,朗聲道:“蘇州城的老少爺們,今兒個當着你們的面,我不妨實言相告,兄弟非是别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鈕祜祿善寶,萬歲爺欽賜和珅,便是我了。”
鈕祜祿善寶的名字,知道的人還不多,不過提起和珅,卻是人人耳熟能詳。開玩笑,十六歲的欽差大臣,不說開天辟地頭一遭,卻也是古今少有的異數。所以和珅話音未落,現場就是一陣大嘩,嗡嗡嘤嘤,一片交頭接耳聲,蒼蠅似的。
“據說欽差大人長的不是您這樣啊?别是逗咱們開心吧?”暗地裏不知是誰嚷了一嗓子,頓時一片附和之聲。
和珅微微一笑,擺了擺手說道:“大家稍安勿躁,”說着低頭轉身,笑着看了看春梅,卻沒發現,人群之中,一黑一白兩名女子眼睛中的異彩。
春梅猜不透和珅爲何要如此高調顯露身份,這也不是她考慮的事情,她所要做的就是将和珅面上的面具揭下來。
片刻後,珅緩緩轉過身來,原來那張普通的面孔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宜嗔宜喜的笑臉。衆人仔細端詳,發現他瓜子臉兒,眉若遠山,眸似點漆,高挺的鼻梁懸膽一般,薄薄的嘴唇瑩潤如玉,果然貌比花嬌,比起他身邊那位美女的姿容來也是不逞多讓,頓時發出一連串倒吸冷氣的聲音,更有那喜好男風的人,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姐姐,居士說的沒錯,少主長的可真好看啊,你看他那小臉蛋兒,多嫩啊,真想摸摸……”
“好看倒是好看,一個大男人長成這樣,總是讓人覺得少了份剛硬,多了份脂粉氣,依着我看,還不如帶着面具呢!”
莊達此刻也看清了和珅的面容,一陣失神,恍然歎息一聲,心說難怪範雯雯開口閉口都是她善寶哥哥呢,小姑娘嘛,不就喜歡這樣花一樣的男子麽。忽的想起和珅曾經說過,要待此間事了,才會顯露真容,心中不禁一動,暗想道:“莫非已經到了時候嗎?”連忙凝神細看。
和珅展顔一笑,燦若朝華,朗聲問道:“怎麽樣,這下相信了吧?”說着一笑:“實不瞞諸位父老們,我和珅長這麽一副尊容,一直引爲心病呢——大老爺們嘛,咱也是站着撒尿的堂堂漢子,比起床上功夫,你們未必有哪個強的過我……”
從和珅嘴裏聽到如此粗陋的話,衆人非但不嫌棄,反而覺得他和藹可親,一時間盡皆嘻嘻哈哈笑了起來。慕容面罩後邊的俏臉一熱,啐道:“沒羞沒臊……”賽雪兒卻道:“他這麽說話,我倒覺得比起文質彬彬還要來的自然些呢!”
和珅自然聽不到兩人的議論,事實上人太多,他根本就沒看到賽雪兒和慕容。聽大夥兒會心笑着,他忽的歎息一聲道:“可就爲這麽張臉,便總是有人小瞧于我,通州的事且不說了,你們大家夥可能也有所耳聞,就說今天吧,查封仙人膏鋪子的命令是我下的,不爲别的,就爲了這東西吸了的人就會上瘾,不但花費頗巨,健康也會每況愈下,再不禁制的話,長此以往,必将流毒天下。這是利國利民的事情,我允許有人不理解,也允許你有疑義,明說就是,我不是不講理的,咱們當着父老鄉親們折辨麽。背後放冷槍算什麽本事?”
說到這裏他忽然一變臉,冷笑一聲,輕喝道:“将殺人兇手帶上來!”
“紮——”齊泰一聽和珅吩咐,拎小雞似的将張二秃帶出來掼在和珅腳前。張二秃穴道被封,無法動彈,委頓在地,渾身篩糠一般,猜不出和珅究竟要如何對付自己。
“剛才這人殺人,不少人親眼見的,我沒冤枉他吧?”和珅抿嘴兒笑着問道,掃視了一圈那些吸食仙人膏的諸位一眼,大家雖不知道和珅此問何意,還是點頭認可。
“張二秃,你好大的膽子,背後殺人,是想挑起衆怒,利用大家對付我吧?”和珅厲聲喝問道,接着抿嘴兒一笑,“其心可誅!來人啊,拖下去,枭首示衆!”
當街殺人,大清可沒這樣的例子,就算犯法,就算證據确鑿,也得等秋後問斬吧?
所有人都愣了,就連蘇靈河與齊泰都是一怔,福康安知道深淺,上前一步,正要勸說和珅,卻見他一擺手道:“誰都别勸,我有節制兵馬之權,帶的是巡撫衙門的兵,行的是萬歲賜予之權,他攔我不說,還暗使奸計,便是欺君罔上之罪,枭首都是便宜他,齊泰,蘇靈河,莫非等着老子親自動手不成?嗯?”
最後一哼,冰寒刺骨,比空氣都冷十分,嘴角雖還笑着,眼中兇光四射,兩個久經陣仗的将軍不由自主打個冷戰,刹那間,感覺他一點都不像十五六歲的少年,老成裏帶着威嚴猙獰,心中一禀,“紮——”的齊聲大喝,提起張二秃,都沒等他喊冤叫屈,便見齊泰手中光華一閃,已經抽劍砍在張二秃的脖頸上——午後陽氣尚旺,張二秃的秃頭骨碌碌落地,脖腔子裏的鮮血噴泉一般,激射出三尺有餘,紅豔豔,血淋淋,尚夾雜着一股說不清的腥氣。
所有人都被這樣血腥的場面驚呆了,個個面色煞白,盯着依舊笑意盈然的和珅,卻再也沒有了任何輕視之心。
“封鋪,阻攔者,依此辦理!”和珅淡淡的吩咐道,便聽“紮——”的一聲齊齊大喝,卻是巡撫衙門的兵士們發自内心的齊吼。他們個個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呼啦啦沖進鋪子,四處搜檢起來,其他人卻都噤若寒蟬,尤其是鋪子裏的那些夥計掌櫃的,個個面若死灰,如喪考妣。
楊希凡在和珅發現張二秃殺人的事後,就知道事不可違,悄悄的從後門遁走,打馬急行回涉園,進門直趨燕譽堂,還未進門,卻聽裏邊有個熟悉的女子聲音,仔細一聽,居然是百花樓的老鸨兒艾氏,心裏一愣,急忙推門走了進去。
“你不用說,看你臉色我就知道結果——鋪子封了吧?你道和珅爲什麽突然有這麽大的膽子?哼,京中出變故了。”段成功黑着臉坐在太師椅上說道。
楊希凡一驚,急忙問道:“誰說的?”
“是我!”艾氏坦然說道,面上毫無那些做作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莊重肅然,細白的牙齒咬着嘴唇說道:“百花樓的勢力你們都清楚,有些外人不知的消息渠道,這是今早我得到的消息,哼,可恨那賽雪兒還瞞着老娘,卻不知道我當了這麽多年的老鸨兒,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嫡系。”
“哦?這麽說外界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了?那位風雅居士到底是誰,不知艾媽媽可否直言相告?”楊希凡急忙問道,接着又追加了一句:“真的如外人傳言的,百花樓的後台其實就是……”他沒說話,卻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艾氏明白他的意思,想起風雅居士的手段,突然對于今天過來報信的舉動産生了懷疑——就這樣背叛,值得嗎?不過當她想起自從賽雪兒來了之後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懷疑之心盡去,心裏頭恨恨的想:“不是瞧不起我麽?我偏偏要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
“說話啊?”楊希凡見賽雪兒隻是蹙眉,卻不吱聲,不禁追問一句,段成功也支起了耳朵,卻見艾氏搖了搖頭,面上閃過一絲驚懼之色說道:“你們不知道居士的厲害,”說着冷笑一聲:“你們現在自身都難保了,還有閑心關心這些?
“自身難保?什麽叫自身難保?就算他封了咱的鋪子,就算萬歲爺下旨封禁仙人膏,咱們也是個不知者無罪,他能奈我何?”段成功不屑的說道,心中卻也有些發毛,不過是強自撐着罷了。
“仙人膏自然不是事,不過我可是聽說了,最近他對查府庫的事情可是盯的緊,挪用庫銀倒賣鹽引的事段老爺瞞得過别人難道瞞的過我?如今鹽引尚未全部脫手,你能添的上虧空?”
段成功騰的從椅子上坐起,面沉似水的盯着艾氏,見艾氏并無絲毫懼怕之色,反而坦然與己對視,良久,不禁一笑說道:“你知道也無妨,賬目上一絲銀子不差,他能奈我何?”
“萬一他要是直接摘你的頂子扒你的官服呢?與海匪私通,可也是不小的罪名。到時候将段老爺一拘……”艾氏依舊不依不饒的問着,彷佛跟段成功有仇一般。
段成功一怔,曬道:“那又如何?拘就拘,老子給他來個死不認口,神仙也難下手——我是五品同知,又與娘娘千歲……怎麽也得押赴京城審理吧?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賊官,有幾個不吃黑的?天下烏鴉一般黑,别說紅頂子,便是皇親國戚,也有不少人被我捏着把柄,提起一條,放下一堆,審吧,叫他們審,到時候等不到我着急,自然有人比我還急——兔子急了還咬人,大不了魚死破。明說吧,我的帳,查不清,最終不過是個清楚不了糊塗了!”
“話雖如此,”楊希凡沉吟着插嘴道:“咱們還得防着他們來陰的,尤其是那尤拔士……”
是啊,那尤拔士,不但捏着咱們的把柄,便是那高國舅的尾巴,可也在他手裏攥着——段成功心裏一陣煩躁,沖口道:“實在不行,讓舒敬派人……”伸掌在脖子上一橫,做個斬首的動作,嘴裏說着:“他不是一直吹噓自己神通廣大麽,死人都能救活,殺個人又是什麽難事?”
“殺他自然輕松,那賬簿呢?找不到賬簿,就再殺十個尤拔士,還是個于事無補。”楊希凡苦笑道,接着遲疑一下,說道:“當初尤拔士手裏留有賬簿的消息是從高家傳出來的,年前尤拔士失蹤的那幾天舒敬也已經證實了,是被海匪宋三他們抓了逼問賬簿的事情,雖然沒有問出結果,但是他被和珅他們救出來後,一直沒有将這件事掀開,想來定是跟誰私下裏達成了協議,所以,我又琢磨一下,目下當務之急還不是他,而是和珅與福康安,隻要能安撫住他們,别人都好說……”
“你的意思是……?”段成功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的小舅子,盼望他能夠再次幫自己解決眼前着個危機,就像幾年前那樣,當初若非是自己這個小舅子,給自己出了那個想想就可以砍頭的主意,自己也不可能巴結上令皇貴妃,更加不可能有今天的身份地位。今日之局雖與當日相差千裏,其危機,卻猶有過之,這個一貫可以化腐朽爲神奇的楊希凡,能夠再次幫助自己絕處逢生嗎?
無獨有偶,楊希凡的心裏也回到了幾年前,當初适逢聖駕南巡,自己這個有勇無謀,中看不中用的姐夫卻偏偏在任上出了點岔子。當時段成功尚是武職,吃空饷的事情被人盯上了——這事本來不大,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麽,當兵的,就是個把總,也離不了吃空饷這事——偏偏那盯着的人也聰明,非選乾隆南巡的時候将此事揭發,一下捅到了當初的兩淮鹽政兼南巡總管(沒有這個職務,随便加的,不然還真的無法跟高恒扯上關系,請大家莫怪)高恒頭上,這下可要了人命。
他還記得那天姐夫失魂落魄的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情形,英俊儒雅的面龐蒼白如雪,雙目浮腫,滿臉的苦笑,衣衫不整,比那逃難的乞丐都狼狽。
想到這裏楊希凡笑了,眼神冷漠,說道:“姐夫,還記得當初嗎?”
段成功馬上就明白了楊希凡所指,點了點頭。
楊希凡咬着細白齊整的牙齒,一字一頓的說道:“富貴險中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是到了做出決定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