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蟾,你來的正好,那邊是我看過寫了節略的折子,一會兒送到萬歲爺那邊去,”說着話去看高杞手裏的折子問道:“有西邊的消息麽?臘月二十七就給楊應琚下了谕旨,讓他即可赴京,這都過去十來天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來信兒了,說是已經動身,不日到京,中堂莫急,”高杞溫潤一笑,然後笑容猛止,将那摞折子最上邊的一封拿起來遞給劉統勳,面含憂慮的道:“這封是江南道禦史蘇子光彈劾和珅與福康安的折子,您先看看。”
劉統勳一愣,知道乾隆對這兩位在外的年輕欽差十分惦念,急忙從高杞的手裏接過折子打開,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發現通篇都在訴說和珅跟福康安的不是,甚至還有諸如少年誤國的意思在裏頭,講的正是福康安在江甯的事情,什麽“小題大做,滋擾地方安甯”之類的話比比皆是,語氣十分之不客氣。
“這個蘇子光是乾隆元年的二甲進士吧?”劉統勳面無表情,沒有等着高杞回答,而是轉而問道:“總督府和巡撫衙門怎麽說?”
“喏,”高杞仿佛早就知道劉統勳有此一問,順手遞給他兩本折子。劉統勳打開便看,見頭一本是莊有恭寫的請罪折子,語氣誠懇,直言自己禦下不嚴之過。再打開另外一本,果然是總督高晉寫的,口氣與莊有恭商量好了似的,一般無二,隻在最後多了一句:“ 徐大昌收受巨額賄賂,實乃貪婪無恥至猶,然其治世頗有才幹,是非功過,恭請聖裁!”
老狐狸!劉統勳心裏頭罵了一句,擰着眉頭沉思少頃,目視一直垂首肅立在旁的高杞問道:“孟蟾,此事你怎麽看?”
“風氣使然,搞出這麽大的動靜,善寶此舉有些過了,”高杞道,面上一直帶着一絲憂慮。他實在是想不通,那個少年老成的和珅,怎麽出去放了欽差,就變的如此莽撞了呢?莫非有何深意不成?思量着,斟酌詞句道:“主子爺天縱英姿,若堯舜天日在上,内無蕭牆權争,外無強寇入國,國力之強盛,自秦漢以來,無可出其右者,乃百世難逢之盛世。吏治敗壞,确乎無疑,這也是曆代盛世無法根除的痼疾。然帝側之畔,皆是如中堂,傅相等忠臣輔佐,上頭政策已有,萬歲爺又明發谕旨振奮吏治,上下一心,徐徐整頓,自然漸漸就會有所好轉。”
“既然如此,那善寶此舉不就恰恰上應天心,下體民意麽?”劉統勳面上仍舊毫無表情,昏黃的眸子裏,卻有精光閃爍。
高杞此刻已經想的清爽,聞聽劉統勳此問,胸有成竹,侃侃而談:“難就難在這‘徐徐’二字之上,官場的事,老大人比卑職清楚的多,藤藤蔓挽,藕斷絲連,善寶年紀尚幼,雖蒙主上信任,奈何人言可畏,‘出頭椽子先爛’,如此大張旗鼓,豈不招人嫉恨?他少年英才,若是……豈不可惜至極?”
劉統勳這才聽明白高杞擔憂的是什麽。高家與富察家的矛盾由來已久,他身爲軍機大臣,宦海沉浮幾十載的老人,自然清楚的很。隻是高杞如此對待和珅,他卻有些猜不透真僞了。輕歎一聲:“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此事重大,他們二人恐怕已經遞上秘折了,我得親自去見見萬歲,你去找小太監通禀,就說我有要務請見萬歲。”
高杞連忙躬身退了出去,自去找人通禀不提。劉統勳也整理一下官服,拿起那三本折子,匆匆出了軍機處值房,至永巷口等候召見。
不一時,便見高大庸出來傳旨:“萬歲爺叫進!”
劉統勳躬身答應,随高無庸往進走,邊走邊問:“殿裏都有何人?”
高無庸微微一笑:“回相爺,傅相和于相都在裏頭呢,您今兒個要不當值,也早叫進了。”
劉統勳知道高無庸處事謹慎,也不問何事,随他直到丹陛上,便聽乾隆在東暖閣說道:“外邊是延清來了麽?進來吧!”
“微臣給萬歲爺請安!”因天天見駕,乾隆免了軍機臣三跪九叩之禮,所以劉統勳隻甩了甩馬蹄袖,打了個千兒,便即站了起來,沖炕邊兒坐着的傅恒跟于敏中微微點了點頭,二人忙站了起來,沖他行禮。
“兩位相公正跟朕打擂台呢,延清來的正好。都說楊應琚好大喜功,有點華而不實,春和想着自己請戰呢!”
中緬沖突由來已久,自從緬甸貢榜王朝建立,迅速壓服邊境上的諸多土司,在對原緬甸各土司确立統治之後,緬甸一方就開始派出小股部隊配合各族土司的部隊以軍事威脅向清政府管轄的内地土司征收“花馬禮”(貢賦)這些内地土司有的屈服,剩下比較頑強的土司,便派人向雲南地方官服請求軍事支援。但那個時候,乾隆皇帝正忙于平定新疆内亂,無暇南顧。因此雲南地方官府對此事一直奉行綏靖之策,這便助漲了緬甸方的氣焰。直到乾隆皇帝從平定新疆這一事情脫身,便将視線轉到了這邊,中緬邊境局勢頓時緊張起來。
乾隆二十七年,緬甸方向内地土司征收貢賦未果,遂出兵入侵雲南孟定和耿馬兩地,劫持了孟定的土司,焚燒了耿馬土司的衙署和一些當地的民居,正式點燃了中緬沖突的導火索。
耿馬土司出逃後,立即率領土練(各地土司自己掌控的武裝力量)和場練(邊境一些礦場爲保自我安全建立的武裝力量)反擊追殺緬兵,先後斬殺二百餘人,緬甸兵敗。
不過爲了息事甯人,事後耿馬土司還是向緬甸方繳納了“花馬禮”,至此兩地稍微得到了平靜。不過,車裏土司(西雙版納)管轄地帶卻依舊不得安甯。乾隆二十七年到二十九年,緬甸方連年入界騷擾,尤其是到了乾隆三十年,騷擾規模驟然升級。
至此乾隆再也看不下去,擢升太子太保雲南巡撫劉藻爲雲貴總督,委其處理中緬事宜。劉藻到任,明白乾隆對邊事不願再綏靖,于是緊急派兵追繳,但除擒獲幾名小喽啰,别無戰果。
去歲七月,緬兵飽掠之後自動撤退,劉藻思功心切,競以“緬兵望風遁走,我軍大捷”上奏。緬甸方卻不給他面子,于十月份再次以數千人入侵車裏,占領了車裏土司衙署所在地橄榄壩,兵鋒甚至深入内陸思茅地區,同時行文大清,宣布車裏爲緬甸領土。當地土練一觸即潰,劉藻急忙派九千綠營圍剿,卻拿遊動作戰的緬兵毫無辦法,甚至還在援救猛阿途中,陷入緬兵埋伏,死傷上百人。
乾隆帝聞奏震怒,将劉藻革職,降補湖北巡撫,同時明喻陝甘總督楊應琚接替劉藻之職。
這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劉統勳一時間想不出爲何又出了變故,沒有說話,而是目視傅恒。
傅恒自然留意到了劉統勳的視線,微微一笑道:“老大人别這麽看我,佩之其人,爲政勤勉,精明能幹,政績突出,算得上我大清不可多得的能吏。不過昨日筠庭見我,言談間涉及此事。我便想,佩之從無軍事經曆,加之年歲已高……兵兇戰危之處,來不得半分馬虎,所以這才來向主子毛遂自薦了。”
這是還沒死心啊?劉統勳心中一歎。要知道當初劉藻革職之時,繼任者有兩個人選,一爲楊應琚,另外一名就是九門提督明瑞。楊應琚與高氏過從甚密,最終在這場不見硝煙的對決中勝出,算是狠狠給了富察家一個耳光。甚至有人覺得昔日在乾隆面前紅的發紫的富察家族開始有衰敗迹象,轉變陣營者,觀望者,看笑話者,不一而足。
官場險惡啊!劉統勳看了穿戴整齊,面帶說不清意味笑容的乾隆一眼,一時間也搞不清他的意圖,思量着和珅他們那邊的也是大事,便沒接傅恒的話茬,自顧說道:“楊應琚已經從陝甘出發,不日到京,此事過後再提不遲,倒是江南,發生了些事情,且先奏了主子。”說着将手裏的幾分奏折一齊遞了上去。
“江南那邊出什麽事了麽?”乾隆心中一動,面色刷的一下就嚴肅了下來,展開奏折觀看。
三個軍機大臣在旁注目,見其時而緊緊皺眉,時而面色陰沉如水,時而閉目沉思,時而喟然歎息,愈看越是顔色霁和。少頃,他将兩份奏折輕輕扔在桌上,下地緩緩踱步,喃喃道:“一個小小的知府,母親大壽,居然就能收紋銀八萬兩?這……和珅跟福康安倒也膽大,不知道此舉得罪了多少人麽?”
劉統勳暗歎一聲,上前一步,又從袖子裏抽出一份折子:“這是江南道禦史蘇子光的折子,也說的這事,”說着話将折子捧着遞給乾隆。
乾隆接過折子翻開看了看,面色頓時陰沉如水,将折子往桌子上一扔,冷哼一聲:“你們也看看,說說此事怎樣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