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聽那小招弟一說,猛的憶起昨夜那胡老三嘴裏的話:“賣藝不賣身那是你說,要怪,就怪你那死鬼男人,當初簽賣身契,可是他按的手印,他急着用銀子,多得五十兩也是好的!”——爲了多得五十兩銀子,連自己的媳婦賣身都不顧了,這該是多麽無情而又自私的人才能做的出來?
這麽想着,他的眉頭不由微微一颦,冷聲道:“他都不要你們了……”見小招弟愣怔的看自己,方才想起對方還是個孩子,不由放緩了語氣,“小招弟,叔叔有話跟你娘說,你先跟這個小姐姐去玩好不好?”
招弟順着和珅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發現馮雯雯手裏拿着個小鈴铛,輕輕一晃,便發出悅耳的聲音,頓時忘記了其它,用力的點了點頭。
馮雯雯自然看出和珅對招弟很喜歡,又見小姑娘粉雕玉琢,像個瓷娃娃一般,愛屋及烏之下,也覺稀罕,知道和珅不欲讓孩子聽到大人們的事情,便牽了招弟出門,與七七領着她去外邊玩耍。
“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和珅目送着小姑娘出了門,聲音已經冷了下來。
“表少爺……”岚希欲言又止,她不知道子墨跟和珅的真實關系,依舊随着子墨叫和珅表少爺。
和珅自然不會去替她更正,目光炯炯的盯着她,見她神色凄苦,眼神暗淡,暗暗猜測着,不禁心軟,卻不催促,隻靜靜的等待。
岚希自知身份,對和珅原還有些畏懼,此刻見和珅體貼,不由暗暗感激,鼓了鼓勇氣,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床前,顫聲道:“表少爺若真是可憐奴婢,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千兩銀子,奴婢日後當牛做馬……”
“我當是什麽大事,不就一千兩銀子麽?起來說話,喏,這是一千兩銀票,拿着,夠嗎?不夠就說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個人自有個人的緣法。和珅突然不生氣了,也不再問究竟出了什麽事,直接摸出一千兩銀票遞給了岚希。
隻是他越是如此,岚希反倒心中不安,也不接銀票,詫異的問道:“表少爺難道就不問問出了什麽事?你不怕我拿了銀票跑了?”
“你若真的跑了,損失最大的是你而不是我!”和珅笑道,見對方面露疑惑,也不解釋,接着道:“你的事招弟方才已經說了,自然是跟你的丈夫有關,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他雖對你無情,我看你卻并非那無義之人,如今他出了事,若不幫他,恐怕你永生難安——我這人最是看重一個‘德’字,你若冷血無情,我反而瞧不上了。”
岚希不願實言相告,就怕别人說自己傻,被人賣了還要幫他。現在聽和珅和顔悅色說話,直感覺句句都像說到了自己心裏,猛然生出一股知己之感,再也不想隐瞞,歎息一聲道:“想不到表少爺如此……奴婢實在是小人之心……您猜的不錯,确是那死鬼出了事,他将賣我們母女的錢花個幹淨,又沖錢三爺借了印子錢,那玩意兒是長腿的,利滾利之下……今兒個一大早,百花樓裏跟我相好的玉翠過來找我,說錢三爺已經使人放了話,今兒個若不送去一千兩銀子,就要了那死鬼的命!我……其實他以前對我們母女挺好的,隻是自從吸上了那仙人膏,就像變了個人,短短兩年時間,家業發賣個幹淨,還把我們……”
說到最後,許是觸動了傷情,又瑩瑩掉起了眼淚。
又是仙人膏?春梅與卿靖一驚,對視一眼,匆忙去看和珅表情,發現他抿嘴兒微笑,眼神冷厲如刀,果然又動了真怒。
“知道那個錢三爺在哪兒嗎?”
“玉翠興許知道,我過來尋子墨,想問他拿個主意,誰知……?”
“玉翠在哪兒?”
“回百花樓了。”
和珅突然想起一個疑惑,忙問:“那錢三爺跟百花樓莫非有關系?不然那玉翠……?”
岚希暗贊和珅聰明,慌忙解釋:“那錢三爺是楊二爺手底下的奴才,又跟艾媽媽相好,當初我家那死鬼賣我,便是他出的主意。”說到這裏不禁來氣,銀牙暗咬,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樣子。
“你家那人吸食仙人膏,又是從何處得來?”和珅又問,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地方。當初洞玄子的賬簿上曾經記載過楊希凡購買仙人膏的記錄,此刻又聽岚希提到了楊夢凡,其實已經隐隐猜到了答案,卻還是希望聽岚希親口證實一下。
“是從錢三爺那裏買的。那姓錢的最開始先送給了我家男人一塊,後來再要就得花錢買,起初還賣的便宜,後來越來越貴,到最後,雞蛋大小的一塊兒,都要數十兩銀子。偏也奇怪,我家那死鬼好像入了魔,一旦難受起來,便什麽都不顧了,過後卻又後悔,甚至還自殘過……”
販毒者一貫的伎倆罷!和珅輕輕搖了搖頭,心頭湧上一股悲涼,接着猛然想起那楊希凡和楊夢凡好像并沒有吸食鴉片。楊希凡還罷了,那楊夢凡看起來一副纨绔的樣子,按說最是容易體驗鴉片這樣的事物,居然也不像吸食過的樣子,倒是令人疑惑。另外,那百花樓跟段成功又是什麽關系?楊夢凡說百花樓的主人是個神秘的什麽風雅居士,背景通天,究竟是真還是假?那賽雪兒爲什麽要救自己呢?那些蒙面大漢叫她什麽“仙子”,她究竟隸屬于什麽組織?那些大漢究竟又是誰派來的?
一樁樁難解之事同時湧上了和珅心頭,不禁讓他下定了決心:“岚希,你頭前帶路,春梅,抱我去百花樓!”
“少爺……”春梅苦笑一聲,早就猜到了結果,仍舊不免叫了一句,希望和珅改變主意。
岚希也想不到和珅居然如此吩咐,吓了一跳,倉皇着道:“表少爺,你不是腿上有傷麽?我自己去……”
“不必說了!”和珅擺了擺手,卻見卿靖什麽也沒說,出門去叫七七吩咐備車,不禁心熱,再看春梅,卻是一臉的苦笑,仍舊上前來抱自己,不由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
行院女子,過的是黑白颠倒的生活,剛剛下午,和珅與岚希等到達之後,發現大廳中隻有稀疏的幾桌客人,有姑娘相陪,輕聲細語,與昨夜的喧嘩相去甚遠。
迎客的龜公自然是識得衆人的,連忙躬着蝦腰将大家迎了進來,殷勤的安排着上樓,卻被和珅擺手制止。春梅自然是唯他馬首是瞻,在大廳角落裏尋個空桌,輕輕的将其放在椅子上,又拖過一張椅子,将他傷腿輕輕放在上邊。
龜公識眼色,慌忙去沏茶倒水,岚希自去尋那玉翠不提。桌邊就剩春梅與和珅卿靖三人。
和珅微眯着眼睛,嘴唇抿着,嘴角挂着一抹淡笑,四下的打量大廳中的情景,與四周的客人偶爾目光相對,還不忘點點頭,一切都顯得那麽的自然。隻是卿靖和春梅卻都知道,他生氣了,或者說他發怒了,那怒火被他隐在笑容背後,就等着發洩的地方了。
卿靖不知如何,春梅卻隐隐擔憂起來,不時輕掃一眼岚希離去的方向。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對于等待中的人來說,哪怕就是一刻,也顯得别樣漫長——岚希攙扶着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忽然從樓梯旁邊的偏門出現,身後尚有一名衣着光鮮的方臉兒面白的中年漢子,臉上挂着虛僞的假笑,用一種聽着頗爲真誠的口氣對岚希說話:
“我說岚希啊,柳公子身子弱,回去你可得好好的伺候着,仙人膏斷了一天了,萬一他再想要,你再過來沖我拿,有你出面,價格上邊好商量,”
“呸,收起你的假仁假義,我們就算死,也不會再回來拿什麽仙人膏,你趁早死了心……”岚希俏臉如霜,冷聲說道。
她身後那人卻不着惱,微微一笑,拍了拍了那骨瘦如柴的柳公子道:“恐怕咱們柳公子可不這麽想,你說是吧柳公子?沒有仙人膏,恐怕你……”
柳公子臉色灰暗,眼窩深陷,臉頰上一絲肉也沒有,臉皮貼在顴骨上,不細看的話,活像骷髅一般。可是當他聽到那方臉漢子說到仙人膏的時候,原本呆滞的眼神突然煥發出一道炫目的光彩,一下掙脫岚希,轉身便撲倒在那人面前:
“錢三爺,你不是早就喜歡岚希麽?給我三塊仙人膏,我就讓她陪你……兩塊也行……”
柳公子此舉,無異于一記重拳,頓時将岚希打蒙了。她怔忪的看着眼前跪在錢三面前的昔日枕邊人,突然覺得如此陌生,而那錢三得意的笑,更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的紮在她的心上。她瘋狂的伸手去拽跪在地上的丈夫,嘴裏怒罵着:“柳瑞,你還要不要臉?你們老柳家的臉都被你丢盡了……你給我起來……他都把咱們害成什麽樣了?起來……給我起來……”
“你給我滾,老子的事用不着你管……不是勾了野漢子麽?反正讓誰日不是日,今兒個就讓錢三爺日一下……”
“啪——”岚希狠狠的給了柳瑞一巴掌,兀自不相信方才那惡毒的話居然是昔日那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柳公子所說,更不相信自己竟然給了他一巴掌。兩個人都愣住了,隻有那錢三,站在旁邊冷笑不語。
“你敢打我?”柳瑞瞪着岚希,眼神如同冒出火來一般,配上他那骷髅似的面貌,顯得分外猙獰,噌的一下從地上蹿了起來,便去厮打岚希。隻是他身子早就被鴉片掏空,被岚希輕輕一推,就跌倒在地,隻能呼呼的喘着粗氣,怒視着岚希,嘴裏破口大罵,諸如“賤人,娼婦,騷蹄子之類”極盡惡毒之能事,仿佛隻有如此,才能緩解心頭的怒氣。
岚希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冷冷的看着柳瑞,良久,突然轉身,就要離開,卻聽錢三叫道:“慢着!”
久蓄的怒火忽然找到了發洩的地方,岚希猛然轉身面對他怒道:“銀子給了,你還想怎麽樣?從今之後他是他我是我,就他死了,也别再來找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