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台衙門規模甚大,所在街巷兩端有高大的門樓,衙門口是寬闊雄偉的照壁,威武雄壯的石獅子雄踞大堂門口。穿過大堂,過儀門,後堂,再穿過一片小花園,就來到了後樓巡撫住宅之所。
莊達從和珅那兒得了消息,匆忙回來,剛至正廳,便見父親身穿一身家常袍服将兩位中年人送了出來。其中一個頭戴藍頂子,身材微胖,顯得富富太太,認的是兩淮鹽政尤拔士。另外一人頭戴小藍寶石鑲水晶頂子,身穿白鹇補服,是個五品文官兒,國字臉,高鼻梁,舉手投足間有儒雅之氣,看着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緻遠兄,你且放心盡去,銅斤的事我自會爲你盡力周全。不過你也知道,我這位分上,上下左右都有人盯着……好在還有青浦,咱們同心同德,全力幫你度過這次難關!”
“莊少保有此話,兄弟感激不盡,改日再來拜訪,你身子不爽,外邊風大……”那位叫緻遠的拱了拱手客氣了一句,與尤拔士轉身,經過莊達的時候,點頭微笑了一下,這才離去。
莊達躬身目送二人遠去,這才起身跟着父親回廳,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前幾日跟批驗所高德全吃飯,聽他說那尤拔士失蹤了好久,怎麽今兒個……?跟着他的那位是誰啊?有點面熟,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花廳靠窗的地方擺着一張古色古香的藤椅,莊有恭惬意的躺在上邊,一邊享受着莊達輕柔的按捏肩膀,不答反問:“那個叫葉凡的如何了?可問出什麽線索了麽?”
“說是全蒙着面,包括救他的人。我看他自己都稀裏糊塗,倒是他表姐,不愧是高杞**出來的,看事挺有章法,說的話有些道理。”莊達一邊說着,又用手去揉莊有恭的鬓角,見他閉着眼睛,眼窩深陷,想着父親剛過五十,便華發早生,心裏隐隐有些心疼。
“哦?她怎麽說?”莊有恭猛然一睜眼睛,嚯的閃過一道精光,不過就是一瞬,很快他就重新閉上了眼,一副快要睡着的樣子。
莊達就站在莊有恭的身後,自然發現了父親的神色變化,暗自詫異一下,老實的将卿靖的話說了一遍,接着道,“我覺得她說的甚有道理,想着您正在爲這件事犯愁,這才……我一直奇怪,她們姐弟京城好好的茶館兒不開,怎麽跑回江南來了?難道是……?”
“你就别瞎琢磨了……案子的事不用你操心,爲父自有章程——你不愛做官,偏願意做那倒買倒賣的下賤營生,我也不去管你,不過,現在欽差就在這邊,消停些,别讓人抓住了把柄。至于那卿靖姐弟,勤走動着,能幫忙的,主動幫幫,不沖别的,就沖高家的面子。至于英廉那孫女,你既然不願意,我也沒辦法,一切随緣吧!”
聽父親提到了範雯雯,莊達不由苦笑了一聲,如同吞了顆黃連一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歲數也不小了,适婚之年恰逢喪母,一下耽誤了三年,如今碰上範雯雯那樣清純貌美活潑可愛的女孩兒,說不動心那是矯情。
他自問長的也算人中龍鳳,父親又是二品撫台,封疆大吏,與其也算門當戶對。可那馮雯雯看他的次數甚至不如看那個長相普通的葉凡多,而且張口閉口都是“善寶哥哥”如何如何,讓他心中情愛之火尚未熊熊燃燒,便被澆個熄滅——不随緣又如何,難道非逼着自己老子學那孔傳炣去挨撅?
那叫和珅的小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他心中好奇的很,嘴上卻道:“父親國事紛繁,就别爲**心了。對了,江甯那邊一家夥被欽差一鍋端,底下搭門子撞木鍾找到我的不少,都被我推了……倒是父親,這都過了一天,您不過去看看?他們年輕氣盛,又‘代天子巡’,萬一……”
“‘請神容易送神難,’年輕人不知輕重……總督衙門就在江甯,還是讓高制台頭疼去……那做生意的事,便如這官場一般,一步錯步步錯,今後你要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越是複雜的局面,越是要鎮靜。”莊有恭雖然嘴裏說看不上莊達做生意,不過是讀書人的通病,實則從心裏,還是很喜歡自己這個兒子的,聽他關心自己,不免将自己的經驗相授,說罷揮了揮手道:“下去吧,這幾天沒事多往葉凡姐弟那兒跑着點,有什麽事,回來告訴我!”
莊達雖不清楚自己的父親爲什麽對那卿靖姐弟如此重視,心說不就是高杞的一個外室麽?不過見父親不欲多談,不敢再說什麽,輕手輕腳的退了下去。
花廳中頓時安靜下來。
莊有恭在陽光下躺着,好像睡着了一般,良久,耳朵忽然一動,開口道:“事兒辦的如何了?”
“一切順利!”莊有恭的身後突然多了個身穿灰衣的大漢,長的很普通,除了太陽穴高高隆起以外,屬于那種扔到人群裏很難再找到的一類人。
“是那賽雪兒救的他麽?他沒有懷疑你吧?”莊有恭閉着眼睛,淡淡的問道。
“他很仗義,也很聰明!”灰衣大漢答非所問。
“是啊,很聰明!”莊有恭卻仿佛聽明白了對方隐藏的意思,輕歎一聲:“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不服老不行啊……”
“我不明白,大人爲何對他如此重視?再聰明,不過是個做生意的……”
“該明白自然就明白了。下去吧,密切注意他們,一有動靜就來報我!”
大漢沖着莊有恭的背影一躬身,默默的退了下去。聽到動靜,莊有恭嚯的睜開眼睛,眉頭皺起,不知道想些什麽。
莊達得了父親的囑咐,尋思着反正無事,便去徐家驿站尋葉凡卿靖,卻被魏老三告知卿靖姐弟被人接走了,一細問,知道是去了範家。他随父親上任,來這蘇州也快一年了,自然知道範家的宅子在哪兒,連忙打馬直奔城南,到了地頭,卻又撲了個空。
不過也有收獲,居然碰到了上午在自己家遇到的尤拔士與另外一名中年人,這才恍然想起對方的身份,不是那範家家主範清洪還能有誰。
“二少爺怎麽……”尤拔士一見莊達便問,範清洪便忙着吩咐下人沏茶,殷勤待客。
“實不相瞞,我是來尋那葉凡兄弟的,不想他被範叔叔家的小桐小姐接到了府中,害得小侄這一番好找,好不容易尋到這裏,聽下人說,還出了門……他腿都受傷了,就有天大的事,也該顧惜着身子點,真是……”莊達也不客氣,接過茶水輕啜了一口笑呵呵的道。
“葉凡?”範清洪與尤拔士面面相觑。他們倆也是剛到,正自疑惑,便見客廳外範曉彤一身男裝英氣勃勃的行了進來,先跟莊達打個招呼,這才沖範清洪與尤拔士解釋道:
“雯雯的朋友,女兒尋思着他們在蘇州人生地不熟的,咱家地方大,那葉凡又受了傷,便将他們接了過來……文遠兄來的不巧,子墨兄昨兒個買的那丫頭岚希方才哭哭啼啼的來找子墨,不知對葉凡說了些什麽,惹的他大怒,被那春梅抱着出了門,走了有一個多時辰吧,雯雯也跟着去了……你若有急事,便在這裏等會兒,我這就派人去尋他們!”
方才隻聽下人說葉凡不在,莊達此刻聽了範曉彤解釋,不禁更加疑惑,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那個葉凡發了火,連傷勢都不顧的就出了門。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倒也沒有大事,就是尋思着他受了傷,過來看看吧。早晨來的急,也沒帶東西,方才從知味居買了些點心,又從張家老店買了鹹水鴨,我已轉交了貴仆人,回來告訴他們一聲就是,我先去了,有空再來看他。”
說着話起身沖尤拔士和範清洪躬身施禮,又說了些客氣話,這才離去不提。
卻說那和珅,在莊達未曾到來之前,與範雯雯一番親熱,心中又愧又悔,尚夾雜着一份突破禁忌的舒爽,也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滋味,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對自己情根深種的範雯雯,正在煩惱之際,忽聽門外傳來女子啼哭之聲,連忙召喚春梅。
範雯雯也不敢再賴在和珅床上,借此機會匆忙起身開門,見春梅和卿靖身後跟着一名抱着小女孩兒的女子,哭聲便是她發出,正是那岚希,不禁疑惑,連忙迎了進來。
和珅對岚希很有好感,早就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邊吩咐春梅拿椅子,又叫範雯雯沏茶倒水,同時從身上摘下伍彌氏給他繡的刺有五毒圖樣的香包來逗弄那同樣抹眼淚的小姑娘,這才沖岚希道:“子墨不在,有什麽話跟我說就是,哭哭啼啼,把孩子都吓壞了。”
岚希本來心中凄苦無依,聽和珅和顔悅色的對自己說話,不知爲何,突然覺得心中漸漸安定下來,見和珅張着胳膊要孩子,諾諾的道:“孩子髒……表少爺……”
和珅卻笑了,示意春梅将孩子遞給自己,掐着腋窩接了過來,往起連着舉了幾下,逗的孩子破涕爲笑,這才将其放下沖春梅道:“有好吃的給孩子找點去。”同時問那孩子:“告訴叔叔,叫什麽啊?”
“招弟,”孩子奶聲奶氣的道,烏溜溜的大眼睛尚挂着淚珠,看和珅一眼,再看岚希一眼,突然說道:“叔叔,有人欺負我爹,你本事大……”下邊的話卻撓了腦袋,不知道該怎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