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本自出神,聞聽卿靖說話,身子輕震,轉身時面上已經帶笑,邊往亭外走,邊對卿靖道:“偏你就長了個巧嘴,數落人都讓人聽了舒服。”
卿靖撲哧一笑,花枝顫道:“芹圃先生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啊?”頓了下道:“廚房已經擺了飯,先生不去用飯,站在這邊出神,不會是想嫂子吧?”
曹雪芹便笑,“行了,别拿我老頭子打趣兒了,咱們去看看善寶他們起來沒,不說今日動身去蘇州麽?也該動身了。”
說着話,已來至和珅所住的跨院,迎面見子墨領着兩人出來忙問:“子墨,少爺起來了吧?”
曹雪芹雖是和珅聘的西席,不過兩人平輩論交,曹雪芹算子墨半個主子。子墨笑着給兩人請安,起來時道:“少爺早就起來了,飯都用過,就等你們呢。奴才還有事,就不陪你們進去了。”說着領馬忠王喜自去不提。
曹雪芹與卿靖正要進門,卻聽身後傳來動靜,回頭看卻是子墨去而複返,身後領着謝啓坤,匆匆走了過來,忙停住身子跟謝啓坤打了個招呼。
謝啓坤神色肅然,沖二人點了點頭,沒說話便進了院子,來至和珅所住的門口跪地朗聲道:“卑職謝啓坤求見欽差大臣。”
和珅正與福康安在屋子裏喝茶說話,聽到外邊動靜,看福康安一眼,高聲道:“良壁麽,進來吧!”
謝啓坤匆忙進屋,再次打千兒行禮,這才從袖子裏掏出一封廷寄遞給和珅道:“今兒一大早,驿站馬驿丞送來的蓋有軍機處印的廷寄,指名大人親啓。卑職不知大人行蹤如何洩露,便問那馬驿丞,據他說,此廷寄自淮安境内驿站始,沿途驿站皆作停留,至揚州時,已經輾轉五六日之久。”
和珅心中再歎一聲沒有手機真麻煩,将廷寄接到手裏,見上邊火漆封口,蓋有軍機處的大印,寫着“辦理軍機處軍機大臣傅恒字寄兩江閩浙巡按使和珅開拆”字樣,旁邊尚有鮮紅字迹,寫的是“六百裏”三字。
廷寄的内容自然便是乾隆要傅恒寫的關于授予和珅福康安臨機專斷之權,可以節制周邊軍馬的谕旨。聽着外人,和珅不願落下把柄,要春梅将自己扶起來,沖北方跪地三叩首之後,這才打開廷寄,一目十行的掃了一遍,因裏邊也提到了福康安,便将廷寄遞給了他過目,起身沖謝啓坤道:
“你來的正好,雅世昨天晚上被我留在了這裏。今兒個我們便要啓程去蘇州,你派人過來把他帶走,找人看着,半月之内,務必不能讓他再動仙人膏。還有,你自己也不能再動,若是讓我知道你們倆誰不聽我的逆耳忠言,不好意思,老子立馬請王命旗牌斬了他!”
話說到最後,他的口氣已是變的異常嚴厲。謝啓坤心中一顫,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大人金玉良言,卑職絕不敢犯!”
“起來吧,但願你記着說過的話。”和珅滿意點頭,接着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封折子遞給謝啓坤:“馬上就要啓程,我就不去驿站了,這封折子我已加蓋了欽差關防,你替我送到驿站,要他們派六百裏加急,火速送往京城,不得有誤。”
本來要啓程的,謝啓坤來耽誤了些時間,将他送走,和珅與福康安輕車簡從,隻帶了卿靖,曹雪芹,春梅,墨林與伺候卿靖的一個小丫鬟便離了卿靖家。
和珅的傷雖然結了痂,畢竟沒有好利索,幸好卿靖想的妥帖,依舊用軟轎擡了他,奔運河碼頭,這才棄轎,恰遇一艘漕船回空拉客,談好了價錢,上船奔蘇州而去。
回空的漕船屬于揚州衛三幫,船上都是熟谙水性的衛所漕運水手,負責押空的随幫也在這艘船上,因在淮安裝卸貨物耽擱了時間,這才落了單。(清朝漕運以衛所爲主,每所劃爲若幹幫,每幫船數不同,設領運千總兩名,負責押運漕糧北上,設随幫一人,負責押運空船南下。)
随幫姓丁,是個三十來歲紅臉膛的漢子,長的雖然五大三粗,卻是地道南方人,說起話來,一鋪狼煙(揚州方言:亂七八糟),讓聽慣了北方話的和珅與福康安直皺眉頭。
曹雪芹幼年時在江南住了甚久,倒跟那丁随幫聊的開心,叽裏呱啦,和珅是一句也聽不懂,便将目光轉向船外,發現船已不知不覺的來到一處繁華的港灣,蜿蜒的水道彙聚在一處,三桅五桅的帆船停的滿滿當當,星羅棋布的煞是壯觀。船隻多是押空的漕船,上邊卻裝的不知是什麽貨物,水線壓的很深,幾乎快挨到了船舷的極限。
由于将河道都堵塞住了,和珅他們的坐船落錨,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才見前邊的船起錨揚帆,一艘艘的順流而下,便也吩咐起錨,跟在了他們的後邊。
丁随幫收了和珅他們足額的銀子,幾乎抵得上他這趟夾帶私鹽的進項了,便對幾個财神爺分外客氣。見和珅瞅着前邊的船隻出神,便用半生不白的普通話道:“爺是看那船拉的東西重吃驚吧?爺們是北方人,不知道這漕運的苦啊!跑一趟,算上朝廷允許免稅夾帶的貨物,也不夠一家子一年的嚼谷,超額多帶的海了去,回程拉些貨物客人的,朝廷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裏是鎮江,地處海口,總有些人膽子大,冒着違反朝廷禁海令殺頭的風險出海貿易,新來的撫台莊少保對此又默許,搞的人們膽子越來越大,看那船隻吃水線深,許是跟倭人貿易換回的洋銅斤吧,那玩意兒沉的很。”
“洋銅斤?”和珅在曹雪芹和卿靖小聲的解釋下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心中不由一動,想起昨夜看洞玄子記錄的賬簿,有幾筆是關于銅斤的記錄,其中日期最近的就在前幾天剛到揚州那日,不禁便将前方的船隻跟此聯系了起來,暗道不會便是老牛鼻子賣的那批貨吧?随即一笑,心說自己這也太疑神疑鬼了,這麽大的鎮江,許他洞玄子能搞來銅斤,别人未必就沒那本事。
放下心事,觀賞沿途風景,不知不覺天色已晚,見前方出現碼頭,點着無數氣死風燈,閃閃爍爍,隐隐約約間隻見水面上停的到處都是船隻,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隐約能夠聽到扯着嗓子的吆喝聲。便聽丁随幫興奮的喝了一句:“到了,總算到家了!”便知已至蘇州。
下了船,和珅本來要尋個客棧休息,福康安卻說不遠有個驿站,管事兒的驿丞是他家總管的遠方親戚,去年來時曾在那裏住過一晚,招待的挺周到,如今再來,倒不妨再去那裏歇息。
既然是自己人,和珅倒無所謂,也不管周遭人異樣的目光,讓春梅抱着随在福康安身後出了碼頭。行不多遠,果見有處驿站。
這裏地處蘇州,驿站建的比其它驿站要氣派的多,七間正房,尚有偏房後院。天已黑定,門口燈籠上寫着“徐家驿”三字,夜風中晃晃悠悠,将驿站門口照的也恍惚起來。
大門敞着,福康安當先入内,春梅抱着和珅随後,墨林急着進門通報,從幾人身邊鑽過去扯着嗓子叫了聲:“有人嗎?喘氣的趕緊出……”一句話沒說完,院子廂房一角忽的蹿出一隻黑乎乎的影子汪的一聲撲了上來,将他吓的一跤摔倒在地,半截話也咽了回去。
其他人也吃了一驚,春梅反應迅速,礙于抱着和珅,沒來的及出手,卻聽鐵鏈子嘩啦作響,那黑影撲到一半被猛的一下拽住,落在地上,呲牙咧嘴的猛吠,雙爪也不停的在地上撓的石闆吱吱作響,倒是一條烈犬。
“媽了個屄,王福這厮吃錯藥了?驿站裏養他媽這麽一頭惡犬,春梅,給老子宰了,一會炖着吃了!”福康安是蜜罐兒裏捧着長大,嚣張慣了的,這些天微服私訪,早将他憋的心中窩火,此刻來到熟人地盤,不怕暴露身份,自然恢複了一貫的嚣張做派。
“老卵殺雞的,哪來的大仔鵝子油嘴打花的在這嚼蛆蟲?”不等春梅動作,敞着門的正房内一個**胸口的壯漢搖搖晃晃的蹙了出來,滿面紅光,油亮的鞭子盤在脖子上,邊走邊打嗝,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福康安是地道的京城人,自然聽不懂對方說的什麽,卻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眼一瞪,破口罵道:“媽屄的你說啥呢?趕緊讓王福給老子滾出來!”
醉漢斜眼看福康安一眼,長長打了個酒嗝,兇巴巴罵道:“我六你三爺,穿的好神氣?這兒沒什王福李福,爺如今心裏不爽利,識相的趕緊滾,不然大耳刮子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