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時,便見一個穿着翠綠衣衫的小丫鬟穿着繡花鞋從外間跑了出去,手裏拿着帕子揮動着,嘴裏也“去去,”的叫了幾聲。那老家雀兒受驚,撲棱棱着翅膀一哄而散。然後不等那丫鬟回屋,便又壯着膽子飛了回來,惹的小丫鬟大怒,重又過去轟。如此反複了幾次,小丫鬟徒然歎息一聲,撅着嘴返回屋裏。
“七七你真沒用,連群老家雀兒都轟不走!”馮雯雯回頭沖着門口道。
“小姐最壞了,自己心情不好,就會拿奴婢開心。”七七嘟着嘴,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臉上有些嬰兒肥,顯得煞是可愛,沖着馮雯雯埋怨道,接着眼睛一亮,“小姐不是煩心嗎,北海邊兒新開了一家茶館,有個說書先生,講的故事特别有意思,不若咱們去看看如何?”
“有什麽稀奇?”馮雯雯懶懶的道,視線重又回到窗外,落寞的道:“也不知道善寶哥哥他們現在到了哪裏?”
“聽管家永福說,欽差大人的儀仗剛到保定,就不知道會不會在那裏久待!”七七說道,接着歎息一聲:“小姐對善寶少爺一往情深,奴婢就怕你‘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呸,不許胡說!”馮雯雯惱怒的瞪了七七一眼,高聳的酥胸飛快的起伏了幾下。
七七與馮雯雯從小相處,雖有主仆名分,實則親如姐妹,見她如此激動,不由歎息,心說小姐長的這麽漂亮,平日又是多麽聰明驕傲的一個人,怎麽一到善寶這兒,腦子就犯迷糊了呢,便道“小姐說我胡說,可是你想啊,若他真的對小姐有情,可曾來看過小姐一次?老爺是毀了婚約,可是還可以争取啊,現在他是富察府的幹兒子,又是萬歲的紅人兒,真喜歡小姐,無論求誰說句話,老爺還真的敢駁人家的面子?”
“行了行了,不要再說了!”馮雯雯高聳的胸脯劇烈的起伏着,粗聲粗氣,黑亮的眸子狠狠瞪着七七:“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七七看了看馮雯雯的高聳,再看自己略顯平坦的胸脯,再次歎息:“小姐……算了,你自己個煩惱吧,等會我出去聽那說書先生講故事,省得讓你看着礙眼!”
說着話便往外走,嘴裏小聲嘀咕着:“上次好像說道李靖遇紅拂,紅拂一見傾心,也不知道後來咋樣了,今兒個說啥也得聽聽去,莫要錯過了才好!”
莫非講的是《隋唐演義》?馮雯雯将七七小聲的叨咕聽到了耳朵裏,煩躁的神色突然一怔,嘴裏喃喃自語的念叨了兩遍:“紅拂夜奔……紅拂夜奔……”黑亮的眸子靈動的眨了幾眨,忽的彎成月牙兒,瑩潤的嘴唇也微微的翹了起來……
随着卿靖回城裏吃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讓春梅白擔心了一場,還得和珅埋怨:“我早說沒事你偏不信,現在如何?連馬車都給送來了,看來這塔桑和松阿泰辦事還算地道。”能不跟高恒對上最好不過,隻是這話聽着福康安他沒敢說,隻是在心裏打了個轉兒。
一行人上車出城,卿靖也坐了馬車尾随。開頭時春梅還暗自提防,眼見離着河間越來越遠,卻什麽事都沒發生,也不禁感慨一聲疑心生暗鬼,一顆心漸漸懈了下來。
和珅與福康安陛辭時,得乾隆面授機宜,自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爲何,一路曉行夜宿,隻盼早至江南,看看那讓乾隆龍顔震怒聖心難安的事情究竟是空穴來風,還是确有其實。
過了德州,衆人便棄車登船,這一日過了安徽境,駛入浙江地界,衆人的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
“兩位爺,前邊再行一日,就到妾身家鄉揚州了。咱們辛苦趕路這些日子,眼瞅着已近除夕,妾身頭發長見識短,尋思着便有天大的事情,總得過年吧,不若先至我家,等過了除夕,兩位爺再去辦差,想來萬歲爺體諒臣下,也不會怪罪與你們。”
一路行船無事,卿靖已經前事盡訴:原來她也是官宦之後,父親在世時曾爲江蘇糧道,乾隆十七年,浙東大旱,上命江蘇巡撫籌糧赈災,發生舞弊一案,其父受到了牽連,被革職查辦。其父本無罪責,實乃上官構陷,卻投告無門,回家不久後就生了一場大病,郁郁而終。
樹倒猢狲散,昔日在徐州城也算大門大戶的卿家瞬間敗落,其時卿靖不過十六歲,繼母改嫁,生活頓時陷入了困頓。幸好西安将軍松阿裏信守早年定下的婚諾,派人将卿靖接到了西安與松阿泰成婚,這才讓她免于被賣入官妓的命運。
開始時松阿泰迷戀卿靖美貌,對其百般呵護,讓她以爲找到了良人,如此甜蜜了幾年,直至松阿裏出事被斬,那松阿泰頓時露出了纨绔子弟的真容,爲了一千兩銀子,居然一紙休書,将其賣到富家做小妾。
那富家老頭也不是個東西,折磨了卿靖幾年,及至厭煩,又将其賣到了京城的妓院。直到遇到高杞,卿靖的命運才得已轉變。高杞替他贖了身,又酬銀子給她開了茶館兒。憑着高家的勢力,加上其自身的聰明,生意居然越來越火,日子總算暫時安定下來。
直到那一日,松阿泰居然再次出現在卿靖的面前,重又打破了她安靜的生活。她心軟念舊,見松阿泰混的落魄,便将其收留,卻種下了惡果。
原來那松阿泰胡混了多年,不知從哪裏得了一種良藥,可以讓使用之人飄然若仙,由此居然搭上了高恒的關系,得到了高恒的賞識,給他從内務府安排了個管事的差事。
松阿泰重又來糾纏卿靖,高杞礙于他受高恒寵愛,居然并無任何辦法,隻得忍氣吞聲,眼瞅着卿靖重陷魔掌而無良策。這也就罷了,不想那松阿泰打聽到高恒喜歡成熟女人的喜好之後,居然故技重施,硬将卿靖送到了高恒的面前。那高恒一見動心,竟然要将其納爲九姨太。
這下高杞也忍不下去了,迫于無奈,出個下策,讓卿靖回老家躲避,日後再某良策。然後,就發生了河間縣城的那一幕。
那卿靖訴說之時,語氣平淡至極,仿佛在說他人故事一般,毫無憤懑自卑之色,倒讓大家對她生出了好感。加之她見多識廣,談吐間不似大家閨秀一般做作,又不像一般村婦般粗俗,多有豪放之語,有那古俠女之風,衆人與之相處,便不因爲其曾從事賤業而輕視于她。
現在聽她提建議,和珅也不禁心動,瞅了福康安一眼,發現福康安也在看自己,不禁一笑道:“瑤林,俗話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我覺的卿靖說的也有道理,反正都是朋友,人家又真心相邀,不若咱們便去她家叨擾幾天,想來也耽誤不了什麽大事!”
“你是欽差正使,自然都是你說了算,不過嘛,”福康安側臉看了一眼已經換回女裝的春梅,沖卿靖說道:“你莫看這人長的俊俏而輕視于他,實際上啊,卻是一隻披着漂亮皮囊的色中餓狼,哼,老子都暗自懊悔當日爲什麽要跟他結交了,所以有鑒于此,我也奉勸你小心着點,莫着了他的道。”
有鑒于福康安這些時日從未在行動上輕薄于己,所以和珅聽其說自己長的俊俏時并不像以前那麽生氣,回頭看了一眼含羞低頭,臉罩紅布般的春梅,丢一個白眼給福康安道:“色中餓狼怎麽了?孔聖人都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說明這事乃是人之天性。比如說萬歲爺,比如說你阿瑪,比如說你大哥二哥,說句殺頭的,穿着衣服便是道貌岸然,脫了衣服,也就恢複野獸本能了。便是你,莫非整日裏便都想的是建功立業,就從不想這男女之情?”
旁邊都是至親至近之人,和珅說話便無顧及,繼續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隻要遵循一個原則,由情及性,由性及責任,我看就算好色,也沒什麽不好。隻歎那些終日流連于煙花柳巷,縱橫于胭脂粉陣的男人,其情建立于**裸銅臭之上,未免脫離了聖人教誨,與那禽獸無異了!”
“照你這麽說,睡一個女人便要給個身份,那男人還不累死?”福康安典型的封建大男子主義,對和珅的見解嗤之以鼻,不服氣的問道,并沒看到旁邊春梅卿靖妙目中猛泛異彩。
曹雪芹卻猛然從椅子上長身而起,歎息一聲贊歎道:“善寶至情至性,我曹某人果然沒有看錯你!”
和珅呵呵一笑道,“芹圃先生又來取笑。比起你筆下的寶玉,我輩皆是俗人——言爲心聲,能夠構思如此超塵脫俗之人,先生境界,已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之境,我不及你多矣。”
言罷曹雪芹尚未來的及謙虛,就聽卿靖一捂檀口輕呼一聲:“呀,莫非您便是那《石頭記》的作者芹圃先生?妾身真是失敬了!”
曹雪芹身體畢竟初愈,雪起後便受了風寒,高卧車中休養,一切飲食之物皆由子墨照顧,直至今日,感覺身體見好,這才出艙與大家閑話。加之他本就其貌不揚,又久病初愈,氣色不是太好,所以卿靖雖然經常見到他,卻從未想象過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芹圃先生,是以花容色變,心中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
曹雪芹生性灑脫,聞言哈哈一笑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芹圃先生長的如此吧,讓娘子失望,真是不好意思至極。”
别人素知曹雪芹性情,還不覺什麽,卿靖倒是一怔,忽的撲哧一笑,珠玉簪子顫了幾顫道:“難怪聽四爺說善寶大爺将神人都請不動的芹圃先生聘做了西席,言之頗有豔羨之色,原來你二人是物以類聚,臭味相投啊!”幾日相處,她已知和珅平日裏平易近人,絕少架子,恰逢今日諸人興緻皆高,言語間便也少了份顧忌。
和珅一愣,與曹雪芹對視一眼,忽的齊聲大笑,指着卿靖道:“卿靖啊卿靖,你果然是個妙人兒。”
曹雪芹也道:“不錯不錯,憑善寶此時身份,平常人見了,恭之敬之唯恐不及,也隻有你這樣的妙人兒,才敢如此——我曹某平日目無餘子,今日卻要交你這個朋友!”
福康安羨慕的看了卿靖一眼道:“ 善寶倒還好說,這小子隻要是美女,都能得他好感,芹圃不同,便親王之尊,想要巴結他都不可得,你隻憑一語,便得了他的友情,傳揚出去,不知要有多少人羨慕你了。”
“三爺也來逗我,”卿靖畢竟是女人,三個大男人輪番上陣,不免羞赫,卻隻一瞬,随即妙目猛眨,盯着曹雪芹道:“前些日子聽四爺說先生得了大病,是善寶大爺妙手,才将您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妾身便念阿彌陀佛,将那南海觀世音菩薩拜了又拜,不想如今居然能夠與先生同船相渡,真是天幸。既然先生也覺與妾身投緣,妾身冒昧,倒要求個近水樓台——那《石頭記》我已看至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處,後文不知還有幾章,可否讓小女子先睹爲快呢?”
“有何不可?”曹雪芹爽快答應,随即遲疑道:“隻是近日心情煩悶,與那寫書的情志淡了些,存稿倒沒幾章,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話題談到這裏,和珅猛的記起臨出門時弘晝的囑托,正要好言相勸,忽聽前方傳來喝罵聲,伴随着鐵器撞擊,不禁一愣,正要起身,便見春梅不知何時已在艙門處掀開了簾子,順着空當望去,見原本黑漆漆的河面上火光閃動,幾艘大船橫貫河面,将運河擋了個嚴嚴實實。随即便聽蹬蹬步響,船闆咯吱,撐船老漢煞白着臉沖了進來,喘着粗氣驚慌道:“不好了不好了,幾位爺,吃漂子錢的老合(注)來了, 我已吩咐小子轉向,隻是逆流,若那賊人追來,說不得要棄船而逃,各安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