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到床上,卻絲毫沒有困意,腦海中不時閃現今日發生的種種,想到害怕處,心驚肉跳,坐卧不安。
倒不是他後悔了,他這人行事但求無愧于心,活了三十多歲,還從來沒有後過悔呢,今日之事,就算重新發生一次,他依舊會挺身而出,這是做人的原則問題。
不過他畢竟是第一次殺人,殺的人又背景通天,當時隻覺得痛快了,如今靜下心來,越想越是後怕,一時想到福康安若是撩手不管如何,一時又想到紅杏的案子如何,腦子跟一團漿糊似的,到最後居然回憶起了後世的一些事情,總之沒個平靜的時候,直到四更鼓響,才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他突然發覺周圍的情形有些古怪——
四周黑洞洞的,隻遠遠的有個鬼火似的亮光,他心中害怕,便迎着亮光而去。那亮光看着不遠,卻仿佛總也走不到近前。
暈暈乎乎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終于來到亮光的前邊時,才發現亮光是來源于一盞跳動着的油燈。
油燈擺在一張桌子上,桌子的前邊坐着一個四十許的白淨中年男子,此人身穿白色囚衣,相貌周正秀美,隻是不時有陣陣陰風刮過,火光不安的跳動,映的他的臉也明暗不定,顯示出一種慘淡的顔色。
善寶的心神被這人所攝,居然并未發現,即使來到了燈光之下,他也完全看不到自己的身體。
這人呆呆的看着黑暗中的某個方向,眼神迷茫,像兩潭被淘氣的孩子扔進了石子的水一般,有掙紮,有無奈,有怅惘。他出了好久的神,木雕泥塑一般,良久,才終于将視線收了回來,拿起油燈前的狼毫,沾滿濃墨,在一張攤平的宣紙上,龍飛鳳舞的寫了起來。
善寶心念一動,不知怎麽就來到了近前,那人卻如有未覺,依舊揮筆疾書,善寶看去,發現是首七言絕句,那人已寫到最後一句,滿紙的墨迹,寫着"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 他時水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後身",那墨不知是何研磨而出,在油燈的照耀下,居然發着幽暗的紅光。
有霧飄蕩,四周的氣氛詭異,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腐朽中夾雜着血腥的味道。
男人将狼毫一甩,啪的扔到地上,拿起桌上一條潔白的紗絹,仔細的端詳了良久,喟然長歎一聲,往上一抛,也不知挂在了什麽地方。就見他緩緩的起身,爬上桌子,将那紗絹的兩頭挽個死結,雙手用力扽了扽,視線茫然的四顧了一圈,将頭伸了進去。
這人是誰?怎麽有種熟悉的感覺?
善寶看着上吊的男人迷惑了,突然間,他醒悟了過來,這不就是自己嗎?自己的結局不正是如此嗎?
突然,他覺得脖子發緊,嗓子發幹,胸口像被人壓上了一塊重逾千斤的巨石。他拼命的掙紮着,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就不存在,哪裏又能抓到。
我要死了嗎?
“不要——”善寶凄厲的叫着,滿頭大汗,緊閉雙眸,在床上不停的翻滾掙紮,卻始終無法逃脫夢魇。
"善寶,善寶,你怎麽了,做噩夢了麽?"善寶的門子咯吱一響,伍彌氏僅披着小衣從外邊急匆匆的沖了進來,用力推了善寶幾下。她還沒有睡着,隐約聽到善寶的驚呼,便連忙趕了過來。
“啊——”善寶短促的驚呼一聲,猛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沒事,額娘在呢,别怕!”伍彌氏斜簽着坐到善寶的旁邊,伸出素手輕輕的撫着他的後背,柔聲安慰道。
善寶驚魂未定,愣了片刻,才明白自己做了一個噩夢。
“瞧瞧,出了這麽些個汗,究竟是夢到什麽了?跟額娘說說,就有噩夢,也就破了。”伍彌氏來的匆忙,并未拿着油燈,不過天邊新月如鈎,屋内隐有亮光,她探手摸了摸善寶的額頭,絮絮叨叨的說着。
“沒什麽,”夢中的内容善寶自然不願提起,随口應付着。經伍彌氏這麽一來,他的心已經定了下來,一股淡淡的說不出味道的幽香飄來,讓驚魂初定的他感覺頗爲舒服,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伍彌氏俏臉飛紅,猛然想起那天自己将善寶推倒的事來,心中呸了一聲,将手從善寶的額頭上抽了回來,捋了捋腮邊垂下來的亂發。
随着她的動作,一串清脆的銅闆撞擊聲響起,卻倏然而止。
“什麽聲音?”善寶心中好奇,下意識便問,待話出口,猛然想起後世時看過的一篇文章,腦子一轉,便知伍彌氏手中何物,臉一熱,心中噗通兩下,趕緊轉移話題:“我定是叫出聲,被額娘聽到了吧?”
伍彌氏将麻繩穿着的一串光滑溫潤的銅闆緊緊攥在手裏,低着頭,臉上滾燙滾燙,暗罵自己來的匆忙,居然将自己消磨長夜之物也帶了過來,匆忙起身:“我隐約聽你叫嚷,猜着定是做噩夢了,便來看看,如今你沒事了吧?”
"沒事了,睡魇住了,額娘趕緊去休息吧!"善寶也覺尴尬,赫然說道。
“嗯!”伍彌氏答應一聲,逃也似的出了門。
望着伍彌氏的嬌美的背影離去,善寶卻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擁被而坐,胡亂的琢磨了起來。
伍彌氏逃也似的回了房,心中兀自狂跳不止,更是無心睡眠,腦子裏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傻呆呆的坐到了天明。
善寶回來并未将殺人之事說給她聽,所以她隻知道趙紅杏母女含冤待雪,倒不知道善寶已經犯下了天大的罪行。
她有些怕見善寶,磨蹭着不肯出房,直到屋門被人重重的敲響,才不情不願的開了門。
福寶站在門外,臉色通紅,見了伍彌氏卻說不出話來,隻顧撫着胸口喘粗氣兒。
“怎麽了,聽你走道兒的聲音都不對,莫不是學上出了啥事吧?”
“不好了,我去上學,半路上碰到同學,說我哥去了步軍統領衙門敲了登聞鼓!”
“什麽……”伍彌氏眼前一黑,往後便倒,吓的福寶連忙伸手扶住,挪着進了屋,急尋茶水。
“還喝什麽茶啊,快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去敲登聞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