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政府授官有四字考核,曰沖,繁,疲,難,交通頻繁曰沖,行政業務多曰繁,稅糧滞納過多曰疲,風俗不純、犯罪事件多曰難。
東路廳下轄通州碼頭,可謂四字兼備,乃是要缺中的要缺,同知便選的滿人,名叫阿順,是果親王的包衣出身。
此人三十許年紀便出任正四品的同知,必定有些過人之處,聽手下報說殺人犯善寶乃是福康安的結拜兄弟,殺的人又是國舅爺的奴才,便不肯自作主張,枉擔風險,一邊将人關入大牢好生伺候,一邊派人去請福康安,一邊派快馬回城去尋果親王手下最得用的幕賓楊宗成讨要主意。
隻是任他圓滑至斯,卻不妨福康安來的飛快,聽了手下回報,匆忙出了内宅,親自向大門迎去。
福康安本在坐糧廳跟那劉大人商量公事,聽阿順手下報信說自己的什麽結拜兄弟在碼頭上殺了人,先是一愣,接着就想到了善寶,思謀着這家夥向自己讨要銀子時那理所應當的無恥嘴臉,倒真的敢不經自己同意就扯自己的大旗——這家夥連自己都不怕,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被人脫着下水,讓福康安先是一惱,接着想起善寶那比女人還要嬌嫩的面孔,一顆心頓時便軟了下來,心說罷了,不過就是殺了個人而已,這人細皮嫩肉的,入了那大牢……老子還真的不能放任不管!
主意既定,他便推了劉大人一同跟來的美意,獨自出了坐糧廳,直往張家灣而來。
“奴才阿順,給三爺請安了,今兒個早起,我便聽房後樹上喜鵲喳喳,還尋思着有啥喜事呢,原來是要來貴人啊,奴才未曾遠迎,還望三爺恕罪!”
阿順長的濃眉大眼,一表人才,就是嘴角一顆大黑痦子,上邊還長着幾根黑毛,一說話,被口氣吹的直顫。他哈着腰打千兒行禮,拼命給福康安扣高帽,卻決口不提善寶殺人的事。
“呸,少給爺來這一套!”福康安自然知道阿順的來曆,嘻嘻一笑,擡腳虛踹對方,“滾起來吧!聽說我那結拜兄弟被你抓起來了,說說吧,這究竟是怎麽個意思啊?”
阿順不想福康安開門見山,無奈苦笑一下道:“是這麽回事……”當下将手下所講一一道來,末了再次苦笑道:“三爺您不知道,這被殺之人,乃是高恒國舅爺的奴才,殺人之人,又是您的……三爺,您别難爲奴才成嗎?”
“高恒?”福康安怔了一下,倒有些意外。要知道高恒也是乾隆的小舅子,他姐姐雖然比不了傅恒的姐姐孝賢皇後得寵,又早早亡故,可乾隆對這高恒的寵愛比傅恒也差不了多少。事情涉及到了他,倒是有些棘手了。
不過福康安也隻糾結了一瞬,當朝的阿哥他尚且不怕,何況一個偏房的小舅子?他格格一笑:“剛才你說那奴才當街強搶命官之婦,按《大清律》該當何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以下犯上,依我看,殺了他都是便宜。别的不說,人我先帶走,有人找你麻煩,往爺的腦袋上推就是!”
“這……?”回城的人尚未回轉,阿順也沒個主意,聽福康安要将殺人兇手帶走,不禁遲疑。隻是他又一想,眼瞅着這是神仙打架,自己一介奴才,沒的往裏亂鑽,既然福康安要将這事擔了,豈不正好?
“怎麽,不願意?”
“哪裏哪裏!”阿順将腰一哈,謙卑的笑着:“三爺說哪裏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要帶人還不就是您一句話的事,隻是,萬一那高國舅……”
“讓他找我就是!”福康安大袖一揮,扭身就往外走,邊走邊道:“牢裏晦氣,我就不進了,聽說還有兩個女人,一并帶出來吧!”
“嗻!”
連後世一起算上,善寶還從來沒有過坐牢的經曆,誰想還沒來的及擔憂,就有人通知要放他走,心知定是那福康安出面,這才有此效果,心中不由湧上一份感激之意——畢竟素未謀面,今日不過一面之緣,人家能甘冒風險出手相救,這份人情着實不小。
善寶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所以再見了福康安,便将對方前邊輕薄自己的話丢到了腦後,抱拳行禮:“三爺義薄雲天,學生謝過了!”
福康安還沒見善寶下跪過,本以爲自己出手相救,對方不定怎麽感激涕零呢,誰成想就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謝謝便算完了事,有心發作,隻是對方口稱學生,也算尊敬,再加上對方俏臉上猶帶血迹,面色蒼白,不知怎麽就沒了怒氣,故作大方的擺了擺手,正要說些場面話,卻聽善寶道:
“學生身份三爺也知道,無以爲報,就免費給您額娘畫像一幅,聊表寸心,你看如何?”
“噗……”福康安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用手點着善寶:“你丫也太無恥了吧?”
“那怎麽辦?”善寶故作委屈的道:“一幅還不行?大不了以後你們府中畫像我都免費總行了吧?”
“去去去,你丫少給爺插科打诨,老實交代,到底是個怎麽回事?那阿順倒也說了事情經過,不過爺信不過他!”
福康安此問,倒是題中應有之意,善寶便收起笑臉,将事發的經過,包括飯館小二的話,一字不拉的訴說一遍,末了擔憂的問道:“那李銀說是國舅爺的奴才,不會是你們家的吧?此番我殺了他,傅恒相爺……”
“呸,我阿瑪軍法治家,要有這麽膽大包天的奴才,早就扒皮抽筋了,還容他逍遙?實話說吧,這是高恒的包衣。知道高恒吧?”
善寶還真的聽說過高恒,知道他是乾隆某位妃子的弟弟,長的一表人才,很受乾隆寵愛,後來好像替乾隆掌管鹽道多年。著名的兩淮鹽案事發,身爲内府大臣的他被牽連了出來,正逢乾隆掃清吏治,撞到了槍口,被奪官去職,丢了性命。
兩淮鹽案是哪一年發生的事情來着?善寶一時間想不起來,便不再多想,隻是對這高恒,卻少了份懼怕之心,心說一個快送命的僞國舅,老子還怕你作甚?
隻是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假作惶恐的道:“高國舅嘛,學生自然是聽說過的,想不到……我給三爺添麻煩了吧?”
“屁的高國舅,這小子仗着萬歲爺寵他,令妃也與他走的近,眼睛都快長到頭頂上了,前次來我家,見我額娘,居然……我早憋着他呢,哼,這次他縱奴行兇,回頭我就進宮跟萬歲爺說,讓他打落牙往肚子裏咽,有口說不出!”
福康安口中的令妃可不是高恒的姐姐。
善寶對這令妃絕對熟悉,事實上稍微對清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令妃是誰,正是那繼承乾隆帝位的十五阿哥嘉慶帝的生母,死後被追封爲後的魏佳氏。
善寶也想不到無意中做了次打抱不平的事情就牽扯出了這麽多牛逼的人物,心中說不清是個啥滋味,不過倒是明白了爲什麽滿山東的官員都不敢接趙氏母女的案子——一個國舅,一個皇貴妃,莫說那些官場打滾兒的老油條,就自己這後世穿越而來,受法制教育熏陶過的人,也有些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