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林縛将高宗庭、宋浮、曹子昂、孫敬堂以及在樊城的敖滄海、葛存信、趙虎、孫文炳、唐希泰等人召來行轅議班師之事,返回江甯就定在十九日。[搜索最新更新;其時,宋浮又表示支持另立錢莊以行封賞之事,不過具體的事情還是要等到回江甯之後才能詳細議決,笑道:“萬壽宮以爲能滋生些事非,倒不想主公連撥帶打,便将其勢完全的化解掉——廬江、弋江、秣陵以及明州都有大量的公田,倒是可以借這次機會,正式折入錢莊,再分散成小份田地,廉價的售給少田、無田之農戶,将有助于農事進一步得到恢複……”
林縛說道:“我想淮東軍以後軍銜以士官與将官進行區分,士官這次增月銀但不計賞,将官不增月銀則以錢股爲賞,你們估算一下,大體需要多少,便以樞密院的名義代表淮東将臣向太後請賞去……”
林縛繼續詳情的說他的想法:“淮東軍眼下兵馬總計已有三十萬人,其中最爲普通的戰卒計有二十二萬餘人。我想着等廣泛的配田完成之後,就對普通軍卒實行役兵制,成年之丁壯,皆有義務入營伍戍邊守土三到五載,不過還照着舊例發放夥補,與舊制饷錢相當。而旗頭、都卒長一級的基層武官加上伍卒之首以及一些以匠術見長的工造官,差不多有八萬人。他們是我軍絕對的中堅力量,也是日後需要常備之武卒,我計劃着将他們都列入士官群體,行募兵制,服役十五到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然而要使武卒常備化,給其月銀要能使養活妻小,我想着在這方面每年差不多要多增加一百萬淮元的開支,以後還可以琢情增加——這次獎賞軍功,主要還是集中在哨将以上的中高級将官身上。而傳統之鎮軍,裏面種種弊端,想必大家都不會比我模糊。峻法相律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單純以峻法嚴刑律之。我們有很多将領的家小都居住在江甯、崇州,制軍、旅帥的月銀也就四五淮元,都深感江甯、崇州‘居不易’。這也是我不打算将賞功一事往後拖延的一個原因;我不想在有人抵不住誘惑而貪贓枉法之後再揮淚斬故人……”
“所幸國公府另外調撥物資以恤将官家用之不足,不然江甯、崇州還真是居不易啊,”高宗庭也感慨一聲,“江甯米價還維持在一元五六角淮元的樣子,看來三四年間是降不下來了;家口稍多一些的,七八口人,每月吃米糧就要三元多淮元,油鹽醬酣就無從談起了……”
林縛對這些情況當然清楚得很,不然也不會在月俸之外,以軍票的形式,給淮東将臣發放額外的物資補助,就是要他們放心家小在江甯、崇州等地的生計問題。
雖說當世縣令正俸也不過四十餘兩銀,與淮東旅帥月銀四元相當。
但縣令赴任地方,有職田、官補等明面上的額外收入以及地方及下級胥吏的孝敬,使他們的實際收入遠遠高過正俸,除養家小、仆婢外,甚至還能夠供養私吏及私吏的家小。地方官員倘若心狠手辣一些,貪墨**、搜刮地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倒不是假的。
而在營伍之中,将領扣押糧饷中飽私囊,或私設關卡勒索商旅,或吃空饷,甚至膽大妄爲者,與盜寇爲伍、劫掠地方也時而有之。
林縛要想吏治清明、軍隊紀律嚴明,就不能奢望手掌權柄、轄治成千上萬之人的文武将官能夠安心于叫化子一樣的年俸,就不能奢望他們的家人能甘于清寒的平民生活。
文吏皆不論,當世對軍隊戰鬥力腐蝕最嚴重的恰恰也多集中在中高級将領身上。
林縛不會認爲簡簡單單的說一下平等,官與民、寒與貴之間的鴻溝就真的填平了。
林縛現在所努力改變的,是取消賤戶、賤籍,使入歸入平民階層,而權貴階層與平民之間的鴻溝,顯然不是林縛想消除就能消除的……
淮東軍哨将以上的将官多達五千人,實際也是淮東此時最爲核心的支撐力量。龐大的文官集團不說,締造新帝國之後,淮東軍哨将以上五千餘員将官必然将成爲功勳集團的核心勢力之一。
在當世傳統之下,平民階層都還沒有一點的覺醒,怎麽能指望掌握權柄的功勳集團過着跟平民一樣的清寒生活?
徐州、閩東、江甯、上饒、荊襄諸戰皆大捷,要是邑土賞爵以獎軍功,自然也是這五千餘員将官爲主體。
林縛不會授實田,但以賞田功折入錢莊以行獎賞事,目的還是要相應的把将官的薪俸提高到一定的水淮之上;也是要進一步加強淮東内部的凝聚力,隻是順便消除消除梁氏所行之計的負面影響。
林縛掰着手指頭說起,說道:“以江甯之物價,老小七八口人,居易、每月食五六餐肉,得病能就醫,每歲能有新衣,子女能入學宿讀,遇急事能雇車馬……”林縛列數一些他以往淮東将臣及家小應該要達到的生活标準,問高宗庭,“這月用要多少元?”
“大體每月要用去十四五淮元才夠。”高宗庭說道。
林縛一直強調淮東内部要廢“兩”改“元”,但高宗庭等人還是囿于舊傳統,習慣以“淮元”這麽一個不倫不類的名稱代替“銀兩”。
“主公倒真是厚愛将臣,要使食白米、餐有肉、病能醫、子弟入學,行雇車馬,家裏有兩百畝地的人家,也未必有如此優渥之生活啊……”宋浮笑道。
林縛淡然一笑,居有屋,每月食四五餐肉、病能醫、子弟能入學,遇急事能雇車馬,要是在後世也就一個貧困家庭所過的日子。
這大概也是當世物資過于貧乏、生産力過于落後的緣故,一個王朝的權貴及食利階層膨脹到一定程度之後,整個社會變得異常脆弱而難以維持,天災**隻是社會崩潰的催化劑跟導火索;而胡虜異族借着這個時機入侵,常常會給中原帶來更徹底的覆滅之災。
燕胡整合燕西諸部之後,控制的本族男丁也就四十餘萬,丁口總數剛剛過百萬之數——就是如此一個虜族,卻能以劫掠、寄食爲生,編出逾二十萬人規模的騎兵隊伍,打得丁口幾乎是其百倍的中原王朝滿地找牙,因燕胡南侵戰事直接減損的丁口約計有八百萬到一千萬之多。
這樣的史實既叫人感到心痛、又叫人感覺到恥辱。
論功行賞一事,林縛隻是給出大體的标準,具體的方案還要待高宗庭、宋浮等人回到江甯之後與林夢得、林續文、孫敬軒等人商議過才能确定。
十二月十八日,樊城北沃雪未消,叫寒風吹得雪幹如屑,一陣狂風卷來,吹得雪粒揚揚灑灑,仿佛雪從天降。元歸政、劉庭州以及陶春等人的車馬隊,便是在風雪交夾的午後進入樊城。
天寒地冰,原定的民衆北遷都暫時停頓下來,除了早初附軍的樊城民夫遷往南陽城附近授田安置外,元歸政、劉庭州、陶春他們從淯水以東唐河縣境内經新野南來,數百裏地,幾乎看不到一點人煙。
今日之樊城也是碩大的軍營,除了整饬有序的軍馬外,就沒有别的什麽居民,元歸政一行人冷冷寂寂的住進驿館,等候林縛的召見。
趙夢熊策馬踏街而來,無論是元歸政、劉庭州抑或陶春都見過林縛身邊的這位少年,如今已是昂然英武青年,鐵甲腰刀,馬靴踩得叫雪粒覆蓋的庭内小徑,嘎然而響,有如塔山一般站在庭中,揚聲而道:“我家主公聞元大人、陶将軍進樊城,問二位大人路途可勞累,是否先事休息再議軍機?”
“不累,不累……”元歸政、陶春進城便知道林縛将歸江甯之事,哪裏顧得上路途勞累?
劉庭州此次過來,也做好與林縛當面相争甚至給林縛當面呵斥的心理準備,但見林縛遣人過來,對元歸政、陶春噓寒問暖,獨獨未曾問及自己,心裏還是給堵了一團茅草似的,有着說不出的不痛快。
要說恩怨,元歸政這些年來跟淮東的恩怨又豈是淺的?
“那二位大人就有請了,院外已備下車馬……”趙夢熊說道,在前路領路,請元歸政、陶春二人随行,看着劉庭州黑着臉跟上來,側臉說道,“這位大人是誰?我家主公隻召元大人、陶将軍相見,這位大人請在驿館候着!”
劉庭州仿佛當衆給抽了一巴掌,如雕石一般僵立在那裏,他萬萬沒有料到林縛竟給他這般羞辱,那張飽經風霜的瘦臉頓時間變成黑紫色。
元歸政心裏也是詫然:要說恩怨之深淺,要說與帝室聯結之深淺,林縛更有羞辱他的可能,未曾料到召他與陶春過去相見,而将劉庭州扔在驿舍之中,拒絕見之——人要臉、樹要皮,劉庭州如今也是檢都禦史兼領河南宣撫使,散階從二品、職正三品,大概沒有将他千裏迢迢召來、而扔在驿舍不見更能使他感到羞辱。
雖說訝然,元歸政突然發現對林縛如此的安排,他們除了接受,并沒有掙紮的餘地,他甚至不能說爲了照顧劉庭州的顔面,一起摔袖而走——他應該這麽做,但他又怎能這麽做?
元歸政寬慰的按了按劉庭州的肩膀,以示他不得不去跟林縛見一面;劉庭州當然清楚不在林縛跟前多争一些條件,許昌防務将異常的困難,隻能眼巴巴的看着元歸政以及冷臉看待此事的陶春随趙夢熊出驿舍而去,隻是心裏堵得慌,轉身欲回屋舍之時,欲将心裏的一團郁氣吐出來,未曾想噴出一大口血來。
“劉大人……”甯俞捷等随行人員慌忙擁上來将劉庭州扶住,他們都看到剛才一幕,絕大多數人都替劉庭州感到羞恥、憤怒。
甯俞捷是淮安士子,對淮東的崛起以及淮東與劉庭州的恩怨較爲清楚。
淮泗戰事期間,林縛爲淮東制置使,劉庭州爲淮安知府兼督糧秣,且不管在淮東任内到底發生多少龃龉事,但劉庭州離開淮東之時,恰是林縛支持劉庭州、肖魁安建立渦陽鎮。至少在那時,林縛即使不喜歡劉庭州,但相比較其他官員,還是願意看到劉庭州上升的。
之後河淮防線崩潰,長淮軍北退,董原由杭湖入淮西爲制置使,劉庭州便長期出任董原的副手,也是江甯牽制董原的手段之一;便是在荊襄會戰早期,劉庭州從壽州南下到黃州見林縛,林縛對劉庭州也是噓寒問暖、和言悅色——要說林縛記恨淮西諸人縱陳芝虎入南陽一事,也不應該召元歸政而辱劉庭州,退一萬步來說,林縛還使詐計奪去壽州,未曾吃半點虧,還怎麽如孩童一般記恨淮西縱陳芝虎入南陽一事?
在替劉庭州感到憤怒之餘,甯俞捷等随待也同樣感到巨大的疑惑跟對自身前途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