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東軍并不要求諸将的家小都必須集中居住江甯或崇州,在要求将領親族各安其鄉的同時,甚于鼓勵中高級将領攜家小赴任。
隻是淮東軍此時大半精銳兵馬,随着戰事的發展調動頻繁,還沒有固定的駐所,将領更願意将家小安頓在物資不那麽緊缺的崇州、江甯兩地。
羅文虎調入軍情司,家小自然是要随遷來江甯安頓。
孫壯當初許羅文虎挑選兩名随扈同行,羅文虎帶了周勝、田蘇二人随行,随後又薦周、田二人去江夏進入戰訓學堂,他到江甯後,身邊連個跑腳的人手都沒有。
羅文虎先使家小停在崇陽門内等候,他趕去皇城樞密院向留後秦承祖交過差,秦承祖指定了一名叫孫襄軍的武官領羅文虎去軍情司衙署跟諸将吏認了臉熟,以後暫時羅文虎會暫時留在那邊襄助公務;而羅文虎一家老小要在江甯安頓下來,也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秦承祖要孫襄軍一并承擔下來,莫要叫羅文虎初來江甯手足無措。
去過軍情司的衙署之後,孫襄軍因爲一樁事要緊急處理,離開了片刻,羅文虎便随意在皇城裏閑逛。未曾想迷了路,羅文虎走了小半天才問得道走回原處,而孫襄陽找他不着,又給其他事差走了。
襄陽城是攻下來了,但任何一樁大規模戰事收尾都不會簡單,直接的結果就是樞密院這邊的将吏忙得兩腳生煙——羅文虎捏着軍情司交給他以證身份的鑲銀銅牌、一疊印制精美的軍票以及指定的住處地址,站到皇城門口,望着外面的長街,一時間有些發蒙:江甯城大得超乎他的想象,找不着孫襄軍,他衣囊裏連一枚銅子都沒有,不知道怎麽才能找去銅駝巷住處,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樣去跟在崇陽門内等候的家小彙合。
“前面可是羅文虎羅參軍?”一輛馬車從後面駛過來,停在皇城南門口,一名穿便衣的官員掀簾子探出頭來。
羅文虎剛才在軍情司衙署時,看到過此人,聽見别人喚他“錢大人”,忙行禮道:“文虎見過錢大人……”
“什麽錢大人、錢小人的,羅兄喚我錢小五便可,”錢小五笑問道,“剛才孫襄軍滿院子找不見你人,沒想到你跑這邊來了……”
“孫襄軍有急事走開一陣,我便在院裏走了走,沒想曾就迷路,與孫襄軍錯了過去,心想孫襄軍也有急事要忙,我自己去崇陽門接家小再去銅駝巷也可……”羅文虎還想不起錢小五是誰來,隻是笑着應和。
“那路可不近,江甯城穿過去就十數城,崇陽門又不是正門,尋常人過來,很難摸到道;再者這天,風吹得骨子裏都刺痛,孫襄軍那渾球,做事态不知輕重,怎麽能将你丢下?改天一定告訴秦爺罵他一個狗血淋頭,”錢小五說道,“我與恩澤本是要約去喝酒的,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那便陪羅兄去接家小,讓人将酒宴送去銅駝巷,也算是給羅兄洗塵……”
羅文虎才看到車廂裏還坐着一名青年官員,笑着跟他颔首示意:“陳恩澤見過羅兄!”
羅文虎這才陡然想起陳恩澤與錢小五是誰來……一人是崇州童子之首,此時任江甯司寇事的陳恩澤,鑿鑿實實是樞密使的門生弟子;另一個便是樞密院崛起之前就随之、執掌崇國公府内府的支度副使錢小五;江甯城裏分量比他二人還重的将臣,也沒有太多人了。
羅文虎哪裏肯叫錢小五、陳恩澤陪他去接家小去銅駝巷?錢小五與陳恩澤也真是今日過後無事,在皇城門前相互推辭一番,半拖半拽的将羅文虎請上馬車往崇陽門而去,還叫随行人員拿着軍票先去銅駝巷替羅文虎安置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資。
随羅文虎進江甯有他的寡母,以及一妻一妾、四個未成年的子女。
羅文虎知道淮東軍不事奢侈,他早就叫老母遣散其他仆從,僅有一個老仆年老體衰沒有讨生計的能力便帶着來江甯——他目前從淮東軍所領的月俸才四枚銀元,心裏還不知道要怎麽維持老母、妻妾子女、老仆以及他自己共九口人的生計,幸好還有一些積蓄。
樞密院在藏津橋北劃出八條巷子以方便淮東軍的中高級将臣家小集中居住,銅駝巷隻是其中的一處。
從崇陽門到藏津橋銅駝巷有近十裏地,路上錢小五替喊了兩輛馬車把羅文虎家小及随行的箱籠一起捎上往銅駝巷而來。
途中特地繞了一圈,叫羅文虎及家小能認識一下江甯城,還從崇國公旁邊經過,走藏津橋,路過一座守衛森嚴的院子時,乍聽得院子裏傳出一陣滾雷似的動靜,吓了羅文虎一跳,驚疑大冬天怎麽打起雷來。
坐在馬車裏的陳恩澤微微蹙着眉頭,跟錢小五說道:“軍械監這座院子早該要遷出去,搞得人心惶惶的,待主公回來便該提一提了……”
“主公視作珍寶的東西,你能叫主公同意遷出城去?再者冬雷陣陣,江甯城裏人心再慌也是慌變天,吉兆吉兆,”錢小五哈哈一笑,說道,“不過,我前幾天到孫大人跟前問過了,軍監械不會把這院子讓出來,不過這伏火硫磺方下一步實驗确是要遷出去,城裏也騰不出試驗的地方來。”
羅文虎知道伏火硫磺方是前朝丹醫常用的丹藥劑方,不過前朝啓甯帝受丹術所害而崩,就全方面禁殺丹術。有越以來,或能在典籍裏看到伏火硫磺方有關的粗略記載,但極少有人知道詳情——
淮東這些年推崇匠術、興複雜學,或興丹術也未可知,但聽錢小五、陳恩澤的語氣,樞密使将這伏火硫磺看得極重,而實際上軍械監這棟院子實際就隔河跟崇國公府緊挨在一起,叫羅文虎好奇這伏火硫磺方到底是什麽東西,不過也曉得淮東軍的紀律,有些事不是随便能打聽的。
“孫襄軍也真是粗心,”錢小五看得過羅文虎初進江甯有些發蒙,說道,“想必好些事都沒有羅兄你好好介紹:江甯雖說不是北方,但大寒天冷起來可不好受,不過室内可以燒火爐。如今各地戰事初息,江甯市面上的物價還貴得緊,羅兄僅靠着月俸在江甯帶着一大家口人可不容易住下去。國公府定期會從外地運一批糧肉面炭等物資進江甯,将吏憑軍票可以每月可以支領一定量的生活所需之物……”
羅文虎才想起剛才從軍情司所領的一疊印制精美的軍票,原來有這般作用。
軍票上寫有“一元”、“一角”、“兩角”、“五角”的字樣,足有百十張,說是安家費。隻是孫襄軍還沒有時間跟他介紹清楚就不見了人影,羅文虎此時想來,“一元”或許是抵淮東銀元一枚,但不知道“一角”是謂何指。
不過聽錢小五介紹,羅文虎倒是不用再擔心在江甯怎麽養活一家幾口人的問題,雖說不能大富大貴,但養家糊口倒不成問題——他倒是沒有想到,林縛在錢莊飛票之外,有意在小範圍内試用錢鈔,以便以後能逐步的發行錢鈔作爲銀元體系的輔助補充。
“樞密院在崇州、明州、江甯等地所辦的大學堂,主要還是招收各地的書生子,羅兄若有十五歲以上的子侄,可以推薦入讀;此外,國公府還專門在江甯、崇州等地辦了多所公學,将吏子弟若未成年都可入學宿讀。國公與夫人的意思,是鼓勵各家女公子們也能入學,不過要是各家有顧慮,湖塘縣君還在江甯辦有女學,都免費招收各家的女公子們入學宿讀;不提倡各家私請西席……”馬車停在銅駝巷裏,停在樞密院分派給羅文虎的獨院前,介紹淮東公學的情況。
以往高官子弟可以随宗室子弟一起就讀太學,這顯然不是普通将吏能夠享受的待遇。
雖說很多地方都有書院,但書院授儒學,也不是未成年子弟能夠入讀的。富貴人家教授未成年子弟,多是聘請西席辦私學、私塾。羅文虎自然是希望四個未成年的子女都能讀書識字,而私聘西席不是他此時能承擔,有公學甚至有專供女兒宿讀的女學,那更是再好不過……
獨院前後三進,倒是不大,除廚雜耳房外,勉強夠**口人居住,還要空出一間警衛室來——羅文虎身爲旅将級将官,有司會派兩名警勤人員替他打理雜散事務兼侍衛,所司會專門放發夥補,不是羅文虎私吏,不需要羅文虎掏腰包。
淮東禁将臣聘請私吏協助處理公務,因公務所需而要額外添加從吏,皆可向有司申調,與将臣有上下之别,但不存在人身依附關系。
羅文虎與錢小五、陳恩澤在路上走得慢,錢小五領着一票人已經手腳麻利的拉一大車東西停在院子裏布置開來,把羅文虎剛才給他的軍票用了一盡。
羅文虎的妻妾與兩名小女兒也有着初入江甯的不适跟不安,四輪馬車裏拉了許多她們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件,倒是羅文虎的兩個兒子年紀不大,性子頗野,翻前爬後的幫着布置。
錢小五、陳恩澤與羅文虎自不會管這些雜散之事,掃出一間靜室,倒是叫人讓從附近餐館送來的酒席擺開,一邊飲酒一邊談起江甯瑣碎之事來。
羅文虎此前随軍作戰,知道林縛治淮東軍另具一格,有着與傳統截然不同的風格,與錢小五、陳恩澤聊來,才知道淮東将臣在江甯以及崇州的生活,也有着與傳統遠不同的氣象。
吃着酒,有一員小吏走進來找錢小五,與他耳語了一番;錢小五神色凝重,陳恩澤問道:“什麽事?”
羅文虎以指揮參軍銜入了軍情司,許多機密都不用瞞他,錢小五直接說道:“宮裏有消息傳出來,說那個老妖婆又想出龌龊主意,說要對淮東将吏封功賞爵,公侯伯爵便宜得跟市面上的腌黃瓜似的,說是還要封實邑;這事本也由不得他們亂搞,但消息傳出去,總是有些不好的影響……”
羅文虎正琢磨着錢小五嘴裏的“老妖婆”所指是誰呢,但也知道賞爵邑土之封未同小可,心想莫非這個老妖婆是指萬壽宮裏的那位?
羅文虎心裏暗想:淮東将臣真要是接受永興帝的爵邑封賞,那以後就未必還有推翻元氏、另立新朝的動力,萬壽宮那位大概是打這個主意;但他又想,樞密使攜鼎立山河之大功,不僅在淮東将臣心目裏聲勢無二,遠沒人能夠替代,而元越前後二帝,一帝逃都、亡于渦水;一帝棄都,苟且偷生,帝室的聲望早就在江甯戰事時衰落到極緻,此時淮西及川蜀勢力都不足以威脅、牽制淮東,樞密使大不了直接廢掉永興帝、另立新朝……
跟羅文虎所想不同,陳恩澤撓了撓腦門子,說道:“這老妖婆是有些叫人恨啊,”與羅文虎抱歉說道,“我與錢大人還要趕去國公府商議此事,這頓酒便寄以他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