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清晨,有些白蒙蒙的霧汽從河岸兩邊散開來,遮住遠處的樹林,林梢隐約若現。
确山大營前壘,八千步騎枕戈待發,高義披甲跨、坐在馬背上,勒着缰繩,與冷子霖說道:“老高我先行一步,就在新野等着你率部過來。”
“你給我記着,屠岸聽我命令則罷,不聽命令則随他而去,你莫要阻他。你進入新野之後,則不得再前行一步……”
“新野守将不許進城怎辦?”高義問道。
“殺!之後自有我向穆親王解釋。”陳芝虎的疤臉在清晨裏霧氣裏,更加顯得猙獰,又與冷子霖說道,“你馳回舞陽去,率部走桐柏山西麓南下,進入南陽城後,等候我進一步的軍令,可知曉……”
“曉得咧。”冷子霖咧牙一笑。
陳芝虎示意高義、冷子霖先行出營,眼睛看向遠處的薄霧,露出兇光。
此時馳援樊城已是不及,他率主力趕到樊城,最快也會在四天之後,趕到樊城城下,怕是連黃瓜菜都涼了。
新野在樊城、棗陽之北,他派高義率八千步騎先行,接過新野的防務,就會暫時擋住淮東軍西奪淅川、武關的通道,而後他率主力進入南陽,填往武關,控制武關河下遊的白陽關、丹江口,才能避免整個荊襄會戰輸得連内褲都不剩。
而且淮東伏兵必然會先封鎖棗陽、樊城一線,以求先全殲漢水東岸的北燕兵馬。到時候必然有大量的潰兵往棗陽、樊城一線湧來。高義進占新野,就能叫淮東伏兵不能完全的封鎖棗陽與樊城之間近一百裏寬的缺口,在新野還能收攏一些潰兵,保存更多的實力。
由于董原有意拖延,其調信陽府以及信陽府以東諸路兵馬南下進擊淮山北麓随州軍的軍令傳到信陽的時間,甚至遠在信陽府西北角的正陽縣都要晚一些。
待孟畛、孟知祥接到軍令手看出董原心懷鬼胎渡浉河到東岸來見甯則臣時,天已經濛濛發亮,已經是二十一日清晨……
孟畛與孟知祥,走進甯則臣的中軍營帳,才看到宋時行、柳西林、楊釋、賀宗亮、胡喬寇、葛援、王壽兒等将皆在。
宋時行爲宋浮堂弟,曾爲宋氏掌兵人物;宋氏歸附之後,宋時行辭去将職,就任淮安府通判,甯則臣率部西進信陽,宋時行督掌糧秣。
從羅獻成降燕,出兵淮山北擊信陽之後,不僅信陽的耕作農事又陷入癱瘓,壽州、濠州也由于屯卒悉數補入營伍,營田墾荒之事也大受影響。
劉庭州前往黃州見過林縛,約定甯則臣率部進援淮西之事,同時約定甯則臣率部西進之後,需要從山陽運糧秣進行補給,信陽城這邊的糧草也需要淮東接濟——雖說從淮安府山陽過來,路途遙遠,所幸有水路相通,走淮河進浉河,能将糧草直接運入信陽城與東岸營壘之間。
宋時行也是四天前剛剛督運了近十萬石物資過來,此時還沒能将物資完全卸下。
加上之前淮東水軍在浉河上遊的百餘艘戰船,這幾天,浉河之前給大船小船擠得滿滿當當。
楊釋、葛援爲靖海第二水營的将領,楊釋高位副指揮使之位;柳西林、胡喬冠與出身淮泗流民軍的賀宗亮、王壽兒等人,爲鳳離營第一鎮師制軍、副制軍、旅将……
此時天未大亮,帳裏還燒得燭火。已入初冬時分,信陽已有幾分寒意,甯則臣在戰甲外穿了一身白袍,站在沙盤之前,看着孟畛、孟知祥進來,說道:“我正打算派人去請孟大人、孟兵備使過來呢……”
沙盤所示爲淮西地形,信陽、壽州、濠州、泗州皆列其間,依照董原通告的軍令,沙盤之上也是将淮西軍諸部前進的路線标識出來。
“董原着令信陽諸寨軍兵即日集結南擊淮山,甯指揮使可見此事。”孟畛也不打啞迷,情勢緊急,開門見山的說道。
“嗯,子夜之後,董招讨使才派人告訴這邊,”甯則臣說道,“我正要派人請孟大人、孟兵備使過來,便是要商議此事。”
信城守兵名義上還是要歸淮東行營轄制,故而是接令;甯則臣是奉命與淮西軍聯合作戰,故而是董原派使通告,有一些區别。
“董原此是欲将信陽府境内兵馬即刻抽空,實藏他不告人的禍心,”孟畛說道,“料想崇國公對此必有預料,孟畛一時彷徨無度,特渡河來向甯指揮使問策。”他也是緊張的看着甯則臣,就怕甯則臣說他也是措手不及、束手無策。
“董原之前也算是一代枭傑,有些名望,但他今日縱敵過境,事情洩漏出去,足以叫他清譽毀盡,”宋時行站在一旁,對董原的行爲猶爲不齒,冷聲的說道,“董原還想橫擋在淮東面前,不過是螳臂擋車罷了,實不足爲慮……”
“董原确是宵小行徑,”孟知祥隻當甯則臣他們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站在一旁接過話來說道,“要是陳芝虎去援樊城,或許不爲大害,怕就怕陳芝虎借勢去守武關,圍創漢水西岸之敵,怕是不能圓滿……”
孟畛看到甯則臣與宋時行有交換眼色,恍然意識到宋時行插的這句話是在試探他們,這時倒斷定林縛有針對董原的後手,而這招後手必然辛辣無比,非親信嫡系不得先知。
孟畛裝作沒看出宋時行有試探之意,繼續問道:“柴山伏兵,若不通盤告之董原,或再拖延三四天,或許更好……”
“天下間機謀堪與董原相提并論,屈指可數。僅告他們襲得樊城一事,他多半能猜出諸多疑點來;再者曹帥大概今天就會進襲随州;随州一打,淮山之間的羅獻成必然驚動,董原看淮山之間的動靜,也能猜個**不離十。既然主公要我在此時将通盤計劃告之于他,也是有過考慮種種可能——他要硬着頭皮與淮東爲敵,豈能就叫他如意了?”甯則臣打開案頭上那隻上鎖的木箧,取出一封信函,遞給孟畛,說道,“此乃主公密函,給我之時曾言孟大人必能識破董原機心,要我将密函予孟大人一起閱看……”
林縛正式的令函,無論是明文曉谕天下的告函抑或限于一定範圍内人知曉的密令,都會以樞密院令的形式下發,便是對淮東軍内部也是如此——孟畛聽甯則臣說有密函,而非密令,心裏才稍稍放松下來:果然如此。
樞密院密令,再秘密,也是要在樞密院留檔備案的。
董原如今是淮西行營總管、河南招讨使,是朝廷封疆大臣,特别是在董原沒有明顯大錯的時候,林縛自然不能直接拟樞密院令以爲針對董原存有異心的後手。
密函是林縛的私令,唯親信之人得以閱看。
孟畛心想自己過來,還是來對了,他要是不能窺破董原的異心或者因爲窺破董原的異心而有所遲疑,都将被動的接受密令,而不會再資格坐下來,與甯則臣、宋時行等人一起閱看林縛的密函……
看過密函,孟畛哈哈大笑,說道:“董原機關算盡,斷料不到主公早将他的機關算計在内……”
宋則臣說道,“留給孟大人就兩天時間準備,可來得及?”甯則臣問道。
“将卒家小皆在信陽城裏,兩天時間足以。”孟畛說道。
二十一日清晨,在随州與禮山之交的駱店,霧氣要比淮山北岸的信陽府大得多。
由于随州西面與棗陽、石城相接的信道已經給封死,在随州城東駱店的羅獻義,此時還不知道樊城失陷的消息。
羅獻義昨日午前率部出随州援禮山,入夜前行到駱店,積程七十裏,不可謂不快,也頗有精兵的架式。
淮東軍将卒少有雀盲者,乃是林縛堅持給将卒供應魚肉。随州軍裏,便是羅獻成身邊的嫡系兵馬,軍食條件都要不及淮東軍甚多。這營伍之中,十人要有二三害雀盲症,便不良于夜行。
羅獻義昨日入夜後便在駱店的章家灣臨時歇腳,本待今晨天亮之後才往禮山進發。
待到清晨起來大霧騰湧,羅獻義心頭焦急,實不知大霧何時散去才能叫大軍繼續前行。
“鎮國将軍,我等實擔心禮山安危,想先行一步,也好多殺幾個敵兵,請鎮國将軍準許。”羅文虎派到随州救援的周勝雖說性子粗野,但說起謊來也面不改色。
羅獻義也是疑他,心想他也是忠心救主,便許他率随同救援的幾名兵卒騎馬先行,也算是先往禮山探路的遠哨。
周勝率幾名兵卒騎兵趟過章家河,在霧汽裏沿着大道東行,約摸走出十裏地,忽的從兩翼霧裏馳出數十騎來——周勝情急襲兵趕到,忙誤會給殺,忙丢掉佩刀下馬趴地大喊:“我是禮山周狗剩,曹帥爺爺派我去誘随州兵的,羅獻義率援兵就在前頭章家灣的河曲裏……”
“曹帥給你賜名周勝,你怎趴在地上沒出息起來又自稱周狗剩?”
周勝擡頭一看,羅文虎勒着缰繩坐在馬背看他的笑話,一轱辘的爬起來,喜逐顔開的問道:“你們已經過來了,不是昨夜就應該動手的嗎?”
“昨夜已到,但見羅獻義在章家灣歇下,看溪河又起白霧,便沒有動手,改了計劃,等到後面的主力趕過來。”羅文虎示意周勝騎馬随他往路南的矮坡而去。
路邊的田地荒蕪經年,長滿着能沒人頭的蒿草,周勝随羅文虎走到矮坡之後,才看到路邊蒿草叢裏,藏的都是人馬,看架式已經做出進擊的準備。
周勝正想問羅文虎何時出擊,就聽見隐隐的鼓聲傳來,藏于蒿草之間的将卒聞鼓而起,甲片相簇擊的聲音,就仿佛有潮水一般從遠處湧來——
周勝與羅文虎站在坡頭之上,白霧蒙蒙還沒有散去,隐隐約約的隻能看到一兩百丈遠,但這一兩百丈之間人頭攢動,諸多将卒身上的甲片以及手裏兵刃閃耀着寒芒,就仿佛潮水的粼光,看了叫人醉心。
這一刻,周勝想着:就應該跟着他們一起并肩作戰。
羅文虎看大軍在晨霧裏進擊的情形,也是醉心,心想:身爲将帥,當率如此精銳甲卒馳騁戰場才能叫人生暢快。
禮山城由王相率一部淮東軍接管,羅文虎率三千守軍暫時編入唐複觀所部,一起随軍西進。
很可惜,再怎麽絕情,前頭章家灣的兵馬跟他們都曾有同袍之情。投靠淮東求得新生,但也不忍心縱馬踐踏昔時的袍澤——好在曹子昂也沒有強迫他們當先驅進襲羅獻義。
過了多久,就聽得前方白霧裏殺聲大作,似近又遠,似遠又近。
過了許久,過了一炷香稍多一些的時間,厮殺聲就有西移的迹象,羅文虎與周勝面面相觑:羅獻義這就擋不住要往随州敗退了?羅獻義好歹手裏有五千兵馬啊。
這時候有數騎馳來,爲首的是曹子昂身邊的親衛曹鵬,勒馬聽在羅文虎之前,下馬說道:“曹帥命你率部立時做好準備,霧散之後就随劉振之趕往平林埠……”
“啊,”羅文虎愣了愣,問道,“不是計劃好伏擊過羅獻義,我率部随唐複觀将軍直接去打棗陽的嗎?怎麽突然改變了計劃……”
“淮山北淩晨有信騎馳入禮山,董原有意縱陳芝虎南下。曹帥與周将軍以爲直接到棗陽設立封鎖線太單薄,攔不住太多的潰兵,遂臨時改變計劃,由劉振之将軍率部到平林埠設伏……”曹鵬說道,“曹帥要我告訴你們,第一批北逃的敵軍,極可能是孟安蟬所率的騎兵,你們要做好抵抗敵兵沖擊的準備!在路上,劉振之将軍分一些盾車、床弩給你們。”
平林埠在棗陽南面五六十裏處,位于大洪山與漢水之間,敵兵要從大洪山西麓北逃,平林埠是必經之地,隻是那裏沒有堅固城池可以依賴,步營要在開闊的野地裏攔截北逃敵騎。
羅文虎有些疑惑:既然董原有意縱陳芝虎南下,他們不是更應該趕去樊城彙合、防備陳芝虎打樊城嗎?當然了,他剛剛降附淮東,淮東軍許多内情都不是清楚,心裏雖有疑問,也守緊口不多問,接過曹鵬給他的軍令,便派周勝率着幾人與找劉振之制軍聯絡,他先去坡後臨時率部西行……
從這裏趕去平林埠,有二百七八十裏,他們不能跟淮東軍嫡系精銳比腳程,要不是落得太遠,隻能抓緊每一刻時間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