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與鄂州隔江而立,兩城相去不過十一二裏,都修築在迫近揚子江岸的丘陖地帶上。
丘陵近岸,多崖岸少淤灘,故而是天然的優良江港,而便于大型船舶駐泊。
黃州、鄂州,長久以來,都是揚子江中遊重要的臨江港城,也是荊湘物資往江淮地區轉運的主要集散地之一。
有越兩百多年以來,黃州、鄂州都是荊湖之大城,要是僅以商旅繁榮比較,黃州、鄂州以及江夏,都要比荊州耀眼得多。但在戰略上,由于江夏正當漢水河口,而黃州與鄂州離江夏很近,故而地位不甚重要,更遠不能跟荊州相提并論。
正因爲如此,雖說在黃州城南臨港地區因爲繁榮的商旅,形成緊依黃州城的江埠集鎮,但黃州城本身又矮又小。
如此,繁榮的江埠集鎮盡成殘地,而黃州城也殘破不堪。
劉庭州進城後,發現淮東軍在黃州城的直接駐兵不多,更多是受授田令、募儒生入營伍令所激勵渡江來黃州應募的平民、士子。
“劉大人……”
劉庭州聽着似有人喚他,停下腳步來往人群裏看去,就見一名儒生打扮、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朝這邊作揖行禮,又朝這邊大步走來。
護衛看了看劉庭州的反應,讓士子靠近。
“學生甯俞捷,拜見劉大人、嶽大人……”
“哦,鹽渎縣的舉子甯俞捷。”劉庭州認出來人還是他任鹽渎知縣時鹽渎參加科考獲得功名的舉子甯俞捷。
經劉庭州這一介紹,嶽冷秋也有些印象,是崇觀五年的江東舉子。
崇觀五年、崇觀八年、崇觀十一年,江東郡共錄取近五百名舉子,嶽冷秋之所以記得甯俞捷這年,是他在崇觀五年中舉時才年僅十七歲,是在陳明轍之前成名的江淮才子,名氣不小。即使到今日,甯俞捷也不過三十歲剛出頭一點。
不過崇觀六年甯俞捷進京趕考受挫,崇觀九年又因病不能入京,十二年由于北地形勢已經接近崩潰,京考中斷,甯俞捷就一直停在舉子功名上未能再進一步。
雖說中了舉便有做官的資格,林縛也是自從九品司獄小吏的官位爬到今日位極人臣的地位,隻是江東郡是耕讀之鄉,錄取的舉子多,而空缺的空位少,舉子想出仕,隻能排隊等待,大多數人等一輩子都做不到官,甯俞捷便是其中的典型。
劉庭州、嶽冷秋等人都沒有想到甯俞捷這樣的人物等不得江甯恢複科考,也投筆從戎,應募渡東來從軍了。
甯俞捷當街相喚,自然是想通過劉庭州舉薦,能在淮東軍裏獲得一份好差使,而不是跟其他士子一舉,給編入諸部。
劉庭州邀甯俞捷同行,想着有機會能在林縛面前提一聲,也算是成人之美。
甯俞捷自然不能跟劉庭州、嶽冷秋同行,而且随他們的幕僚一起走。
劉庭州知道淮東軍的虞文澄、陳漬兩部近三萬步卒已經渡江進入北岸,但見黃州城裏駐兵不多,沿街衛戍的還多爲騎兵,應是禁營騎軍的兵馬,疑惑的問嶽冷秋:“淮東軍不在黃州城裏,是不是已經往黃陂、鐵門山進逼了?”
“虞文澄、陳漬兩部已經進入黃州西北的五雲寨以及黃州正西的鳳凰山,控制舉水河兩岸,确已形成進擊鐵門山及黃陂的勢态。”嶽冷秋說道。
淮東軍與池州軍在鄂東聯兵作戰,兵馬動态自然要随時互相通知,還各遣觀察武官随軍進退——要沒有一定的信任,聯兵作戰就是虛話。
劉庭州過來之前,對鄂東的地理有認真的研究,對鄂東的山川地名自然熟悉,知道鳳凰山及五雲寨,離黃州城都有六七十裏的距離,以黃陂城與黃州城拉一條直線,鳳凰山就處于這條直線的中點上。
鳳凰山的地形優勢則臨江,與鄂東城東的廟嶺山隔江相望,是控制黃州上遊揚子江的要沖。在鳳凰山稍下遊,揚子江裏有一座沙洲名老龍咀,正當揚子江上遊來水,也正當舉水河口……
劉庭州對兵事也是極熟,問嶽冷秋:“那這麽說來,淮東水軍的駐營有一處就在老龍咀?”
嶽冷秋點點頭,說道:“不錯,在老龍咀是有一處駐營。另外荊湖在鄂東的水軍全部西移去援荊州,樞密使倒沒有直接叫淮東軍接管鄂州城,不過在南岸的廟嶺山本有一處驿站,樞密使派出一部兵馬以廟嶺驿增築營壘,峙守南岸,從老龍咀往西,揚子江受廟嶺山與鳳凰山所夾,江面狹窄僅五裏許……”
劉庭州點點頭,大家都是知兵事的人,林縛如此部署,将黃州外圍的營壘建到距黃州城六七十裏外的要沖之地,将黃州直接控制的縱深展開将近百裏,并控制楊子江上遊,水營的兵鋒直接漢水河口,擺明了是做好跟燕胡在鄂東打拉踞戰的準備。
哪怕荊州不幸給燕胡打下,隻要黃州經營得好,依舊能死死的嵌在北岸,将燕胡大量的兵力牽制鄂東地區,使其不能集中兵力去打淮西。
當然要做到這一步,淮東也要往黃州地區投入大量的兵力跟資源。資源跟兵力總是有限的,一旦雙方在鄂東膠着拉據,淮東想騰開手去另開戰場就将變得異常的困難。
甯俞捷與劉嶽的随從人員走在後面,也隐約能聽到他們在前面交談,插話問道:“以學生愚見,荊襄一戰,當以守荊州爲要,然而荊湖招讨使所部兵馬戰力孱弱,樞密使爲何不派一支精銳接管荊州的城防?”
甯俞捷突然插話,是很失禮的,但他少年成名,有些傲氣也不奇怪。
嶽冷秋回頭一笑,說道:“荊湖招讨使怕是未必認同你的話……”當然了,他曉得即使胡文穆同意将荊州的防務交出來,淮東軍也未必會接手。
再精銳的兵馬,也要集中起來的使用;要在荊州城裏再分散兩三萬精銳,林縛在黃州能集結起來使用的精銳兵力将更少。
分兵是兵家大忌。
更何況,胡文穆又怎麽可能輕易放棄兵權,将防區交出來?
胡文穆如今能騰出手,将荊湖軍的主要戰力都集在荊州,荊州又依江而立的大城,不怕後路給斷。說實話,守荊州,有堅城可依,就算來敵兵多勢大,隻要守城的軍民能夠同心,意志堅定,有三萬守兵就足夠了。兵力再多,反而不好,徒勞的消耗守城物資。隻要這邊能牽制更多的燕胡兵馬,胡文穆應該是有一定把握守住荊州的。
劉庭州也是回頭笑了笑,又與嶽冷秋感慨的說了一句:“對燕虜來說,即使打不下荊州,大概也會想叫淮東兵馬的主力都牽制在鄂東吧?”
嶽冷秋點點頭,林縛崛起于淮東,但他崛起早期,發展步營戰力十分的節制,反而是水營的發展十分的迅速。在永興初年,淮東的水營就在東海之上取得徹底壓制奢家水師的地位,到閩東戰事之後,就将奢家在東海上的水師力量完全摧毀。
燕胡怎麽可能注意不到這點?
一旦叫淮東軍收複江西後,騰出手來,燕胡從山東到燕蕲,到兩遼近兩三千裏的海岸線,如何去防備淮東軍近十萬步卒精銳配合三到五萬水營戰力的進襲?
眼下燕胡拿下荊州,就是要将淮東軍的步營與水營主力十數萬兵馬牢牢的牽制在西線動彈不得。
“除陳漬、虞文澄兩部外,撫州的張苟所部,也應該北上了吧?”劉庭州對淮東諸将也是十分的熟悉,隻是他剛從壽州南下,對淮東軍最近的調動與部署,還沒有嶽冷秋熟悉,“奢家在建安的殘部畢竟還沒有徹底的剿滅,會不會有隐患?”
奢文莊投附燕胡之後,又有重起之勢,這就叫其在閩北的殘部還殘存最後一絲希望不滅。
建安位于閩江上遊,山川縱橫,當初虞萬杲率殘部退入深山之間,三年時間也沒有叫奢家剿滅,而奢家在建安的殘部逃入深山裏,趙青山即使占領最重要的建安城,想要徹底剿滅奢家殘部也未易事。
“樞密使使趙青山鎮守東閩,既然調張苟所部北上,就應該有安定東閩局勢的把握。有三五千殘兵逃入深山,影響不了大局。就是在鄂州南面,黃秉蒿的部将陳子壽在幕埠山聚攏了一支人馬,猶不肯降,多少也算是個麻煩。”嶽冷秋說道。
劉庭州看了嶽冷秋一眼,當初還是嶽冷秋縱虎歸山,叫陳子壽有機會投靠奢家,與黃秉蒿合流。袁州軍給打得大敗,就算陳子壽在幕阜山收攏三五千殘部,士氣不會振作,也不會有太大的威脅。
揚子江南岸的局勢差不多算是安定下來了,劉庭州隻是擔心林縛能聚集到黃州的兵力夠不夠用。
林縛在黃州能調用的步營有虞文澄、張季恒、張苟、陳漬四部,總兵力爲六萬,但江州、豫章等地都要留少量的衛戍兵馬以及袁州戰事期間受傷未痊愈的将卒還有一些,林縛在黃州能調集的步卒大約隻有五萬多點。
水營方面,江甯禁營水軍胡臾兒所部已奉命西進,與江州水軍葛存雄所部彙合,約有三萬兵馬。
騎兵方面,即爲江甯禁營騎軍周普所部,也是林縛的扈衛精騎,有五千人。
除此之外,就是淮東在廬州的駐兵劉振之、唐複觀兩部三萬人。
劉庭州認爲,一旦确認燕胡兵馬的主攻方向爲荊州,而無法轉向打淮西之時,林縛必然會将廬州兵馬調入黃州。
淮東軍在西線能用的水步馬軍主力加起來,也不到十二萬人。
雖說林縛有堅定打荊襄會戰的決心,劉庭州還是暗感難打、太難打,淮東軍不能在兵力對燕胡形成優勢,以攻打守,如何能牽制燕胡主力?
淮東軍雖說是天下難及的精銳,但上饒戰事期間,以攻打守,林縛還是集中了上饒守軍逾兩倍的強大兵力以及差不多同等數量的辎兵、随軍民夫,才一舉将奢家在上饒的防線攻克。
劉庭州與嶽冷秋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便走進林縛守備森嚴的行轅。
他們的随行扈兵都留在行轅外,文職扈從随他們進入行轅。
林縛站在議事明堂前,得知嶽劉二人已經進城,還特意将在黃州觀軍的副相左承幕請來,朝嶽冷秋、劉庭州說道:“有失遠迎,還望嶽大人、劉大人不見外;剛剛得到消息,還要告訴嶽大人一聲:羅獻成所部,又有兩萬兵馬從北線南下,進入鐵門山了……”
“啊!”嶽冷秋、劉庭州都一怔。
羅獻成聲勢最盛裏,擁兵二十萬,後将超過一半的匪兵裁去屯種,僅保留戰兵八萬。
羅獻成投虜後,又将大量的屯卒編入營伍,出淮山進擊信陽,牽制淮西兵馬,實際兵力很可能超過十二萬。
雖說羅獻成所部的戰力,未必比得上奢家殘部,但勝在人馬衆多,也難對付。
如今在鐵山門聚集的羅獻成所部兵馬,以鍾嵘爲将,已經超過四萬人,相信後期還會繼續增加;而在漢津、黃陂兩城,楊雄、孫季常以及随後趕來虜将安勝良所率騎兵,總兵馬也達到五萬人。
相比較,陳韓三在鳳山的兵馬沒有得到補充,但鳳山、白蓮河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池州軍雖有兩倍于兵力,卻完全沒有信心能強攻下鳳山——陳韓三本身就是一員悍将,而且又是一員退路給堵死的悍将,其部衆又都是十惡不赦、窮兇極惡之徒。
看到嶽冷秋、劉庭州臉上不振作的神色,林縛知道他們的擔憂,隻是微微一笑,請他們入内說話。
的确,要比兵力,淮東軍加上池州軍一點都不占優。
當然,淮東軍的兵力也不像表面上那麽缺乏。
由于淮東軍擴軍迅速,使得早期規模達十數萬人之巨的工辎營在去年迅速縮小,一度不足五萬人。但在江甯戰事之後,淮東軍最主要的一項工作就是重新大規模擴編工辎營,以保護儲備兵員的充足。
這個工作,以徐州、廬州、晉安三地爲重心,努力要将徐州、廬州、晉安的辎兵規模都擴編到五萬人以上。
在上饒戰事之後,張苟率部從撫州南進打邵武,配合閩東的趙青山沿閩江西進攻打建安府。奢家在閩北的殘部僅有萬人,在四萬兵馬的夾攻之下,隻能放棄閩江沿岸的城池,退入深山老林。
林縛留趙青山在建安坐鎮,繼續進剿奢家在閩北的殘餘勢力,令張苟率部北上參戰。事實上,與此同時,林縛密令東閩行營軍陳定邦所部就地編入長山營第二鎮師,一起北上。
張苟率部北上參戰,兵力實際上不是外人所預測的五旅滿編一萬五千人,而是七旅超編兩萬四千精銳。
陳漬所部在上饒戰事裏承受到很大的傷亡,戰死的将卒将近兩千人、受傷将卒多達四千餘人,故而林縛在上饒戰事之後,就将陳漬所部調往贛州休整。除休整之外,陳漬率部進駐贛州的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要将贛南抵抗勢力吸收進來。在加強陳漬所部的同樣,消耗地方治安的隐患。
陳漬率部北上參加,實力兵額也不是外員預測的五旅滿編一萬五千人,而是六旅超編兩萬二兩千戰卒。
在江州、豫章的衛戍兵馬,林縛都是調辎兵進入,将精銳戰卒替換出來。在虞文澄、張季恒等部在經過江州渡江北上到蕲春,再進黃州,又都補入部分辎兵爲戰卒,雖說兩個鎮師的五旅編制不變,但每一旅、每一營都超額二成戰卒。
在廬州的唐複觀、劉振之、孫壯、黃祖禹等部兵馬作爲偏師不算外,林縛在黃州能調集的步營戰力,包括張季恒、虞文澄、張苟、陳漬四部鎮師,實際高達八萬五千人。
周普所率騎營爲五千人。
葛存雄、粟品孝、胡臾兒所率的水軍,也不是名義上的三萬人,實際要超編一萬,共四萬人。
此外,林縛已經下令,着趙虎率江甯禁營步軍一萬兵馬即刻西進,隻給秦承祖在江甯留下一萬兵馬以坐鎮中樞。不過江甯周圍沒有威脅,一萬守兵足夠了。
不算池州軍,不算柴山偏師,林縛在鄂東防線正面,能将聚集的兵力,将達到十四萬衆。要是把柴山偏師算上,林縛在荊襄能直接調用的兵力,就将近二十萬;算上池州軍、荊湖軍,整個南線集結的兵力實際并不比燕胡低多少。
相比較之前,林縛能調來黃州輔助作戰的辎兵,也就隻有兩萬人,故而才頒布授田令,吸引、激勵平民、佃農以及城市貧民到黃州來協助作戰,以補充随軍民夫的不足。
爲了這一戰,林縛良苦用心,精心準備了許久,自然要将花樣玩盡,示敵以弱,不過是最基本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