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正當杉溪河汊口的北岸江堤給直接沖毀外,信江兩岸也給突然湧溢進來的大小搞得面目全非,江灘上都是上遊沖下來的殘木斷枝以及戰船的殘骸,還有大量溺亡将卒的屍體,給沖上江灘。
那些斷戟殘甲以及給江水浸得浮腫發白的屍體,叫人觸目驚心。
雖說後路給大水沖毀,但拖延不了淮東軍幾天,奢飛熊也無力去收斂這些溺亡的将卒屍體,隻與施和金等将說道:“爾等與我祭拜過,眼下隻能如此了……”
施和金心頭滴血,雖說奢飛熊沒有責罰他,但是覆沒于大水之下的兩千餘精銳水軍,差不多是他施家最後一點老本了。
施和金本爲南台島守将,是閩東水軍的主要将領,常年鎮守晉江府東口的閩江門戶,麾下兵馬多編自宗族子弟及施家部曲——這也是浙閩軍以宗族爲核心凝聚戰力的特點。
淮東早年行擾襲的策略,一直到後期徹底壓制住閩東水軍的出海能力,施和金就承受極大的壓力,斷斷續續的給放血不止。
在閩東戰事之前,死于戰事的施家子弟就多達數百人。一直到放棄閩東西遷,施和金所部棄水登岸,也就剩不到四千兵馬。
奢家占領江西全境之後,在江州、豫章各設水軍。江州水軍以楊雄、蘇庭瞻爲将,有守鄱陽湖門戶之責,故而水軍編有兩萬五千餘衆,是奢家退入江西後控制的最大一支水軍。
而豫章位于江西内線,編水軍主要控制贛江、信江等水系,實沒有與敵大戰的機會。
奢文莊這麽安排,也是叫出身八閩的施和金所部能得到更多休生養息的機會——誰能想到,就這樣給淮東軍用洩洪吞掉豫章水軍近半數兵馬?差不多占到在上饒水軍兵馬的七成。
水軍的損失,奢飛熊也甚是心痛,但是他也沒有料到淮東軍會在上遊分兩次放水。上饒水軍的覆滅,奢飛熊不會将責任追究到施和金的頭上。
非浙閩軍不力,實在是東海狐太狡猾!
“北岸道路也盡數給沖毀,淮東軍短時間不能從鉗口、禮塘方向迂回而去攻打上饒,我們是不是可以留一支兵馬暫守橫山?”施和金問道。
橫山城位于杉溪以西、信江以南,之前擔心會給南面的淮東軍包圍住,而淮東軍同時又可以從信江北岸繞過橫山直襲上饒,所以在原先的計劃裏,橫山城是要直接放棄的。
如今橫山南面的道路盡毀,信江北岸的道路也毀掉大段,此時在橫山留一部兵馬,不指望能截住淮東軍的追兵,但兵鋒所指,也能拖延淮東軍打通這些通道的時間。
留守橫山的兵馬,隻要在淮東軍大股兵馬圍上來之前撤出就可以了。
“上饒那邊能調多少物資過來?”奢飛熊問道。
奢飛熊這時考慮暫時先守一下橫山城,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
信江北岸地勢開闊,南岸嶺山迫江,道路狹迫。要想快速西進,隻能渡江北上,走北岸的大道。那樣的話,也可以利用信江水道,将從官溪嶺方向追擊而來的淮東軍阻隔在外。
但是随着大量戰船的覆沒,包括北岸沿江大片灘岸給大水浸淹,從橫山城北面就不再适合直接渡江到對岸去,也許要乘舟船到上饒城南面江岸登陸才行。
更少的渡船,更長的渡江航線,就使得斷兵馬兵渡江變得緩慢,需要鄧禹、王徽他們從信江下遊征集更多的漁船過來。
也許會拖上十天八天,那橫山城就需要分兵守一下。
之前沒有計劃守橫山,奢飛熊在橫山就留下三五百兵卒守城,留下來的糧草僅夠過路所需。想分兵在橫山較長時間滞留,奢飛熊就需要從上饒再調糧草來。
鄧禹、王徽一路西撤,上饒差不多也是空城,守兵不足一千。不過在計劃中,奢飛熊要率部填入上饒暫守,所以上饒的糧食儲備還是充足。
上饒城僅在橫山以西二十裏外,位于信江北岸。
施和金殘部在橫山城北還有十數艘漁船所改的戰船,每次渡江僅能載千餘人,但從上饒運糧草過來,一次能運上兩三千石,足夠兩三千守兵一個月所用。
思慮片刻,奢飛熊決定他率部先去上饒,分兩三千精銳給施和金留下來暫守橫山。不過這一切安排要等到明日天亮之後再說,當下先派人乘輕舟去追鄧禹、王徽。
跟預料的大爲不同,眼下情況生變,淮東軍在杉溪上源放水沖岸是之前所沒有預料,那麽之前的撤退計劃,就要做些調整。
奢飛熊回軍營跟施和金等将又讨論了許久,總擔心哪裏出了纰漏。夜深時,奢飛熊還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堅持去巡看傷營,希望在奢家處于難關之時還能激勵士氣,天将亮時,才回營帳和衣卧草而睡。
奢飛熊睡眠極輕,帳外稍有腳步聲走動,即告驚醒。
這時天色已明,帳裏的燭火還沒有停息,奢飛熊習慣性的摸了一下枕邊刀,問道:“誰在外面?”
“少帥,是我?”施和金未待奢飛熊同意,便惶急掀簾進來,眼睛所藏的神色俱是驚恐!
水軍大部給淮東軍放水沖毀之時,施和金都沒有這般驚惶、不安、恐懼——這一刻,奢飛熊心間的寒意從尾脊骨直竄到頭頂心,一轱辘的爬起來問道:“襲敵從何處而來?”
“杉溪!”施和金沒能從震惶中恢複過來,吐了兩字,舌頭就有些打結,沒有辦法一下子将所有情況彙報清楚。
“杉溪來敵,何驚之有?即使淮東軍在上遊伐木造船,又能渡多少人追來?”奢飛熊撇嘴冷笑,心想施和金怕是給打喪了膽。
在此之前,奢飛熊不是沒有考慮過淮東軍控制杉溪上遊之後造船的可能性,但是造船不是朝夕能夠促成。淮東軍自然不會缺造船的工匠,但大型戰船所需要的巨木,需要從深山老林裏去砍伐。
淮東軍并沒有在杉溪上遊深山老林裏砍伐巨木的迹象,即使有在杉溪上遊圈地造船,更多的也隻是造一些小木船用過上遊的擺渡或搭設浮橋所用。
淮東軍在上遊所造的那些小木船,奢飛熊也見過,不以爲怪。這些小木船淮東軍都用來搭設浮橋或載十幾二十人擺渡可以,但想載以将卒,戰于江上,奢飛熊有信叫淮東軍吃個大虧!
信江流急灘險,船小難渡。
在水戰中,戰船能将優勢發揮到極大。東海逐雄失利,還不就是因爲奢家造不出能跟淮東比肩的大型戰船?
浙閩軍在上饒的水軍雖然受到重挫,兵力折損将有七成,但停在橫山城北面的水軍還有一千精銳,四百石以上的戰船還有十二艘之多。即使叫淮東軍用大量的小木船載三五千精銳甲卒追來,他們占盡戰船的優勢,水戰都不一定會處于下風,難怪還怕淮東軍登岸來厮殺?
事實上,雙方圍繞夾河防塞對峙以來,淮東軍一直都是千方百計的封鎖河道。奢飛熊也認準淮東軍二次掘湖放水,是針對浙閩軍的奇謀——奢飛熊認爲淮東軍在杉溪上遊的水軍力量極弱,才會大費周章的封鎖河道,并在追擊之前千方百計的用計謀來削弱浙閩軍在上饒的水軍力量。
當然,奢飛熊也不是沒有想過淮東有派小股精銳趁夜坐小船來登岸偷營的可能,故而宿營時,也加強對河岸的監防——此時天色已亮,還怕淮東派小股精銳來偷營不成?
施和金心思惶急,見奢飛熊站在那裏不動,心裏焦急。施和金這時候也昏了頭,沒有去琢磨奢飛熊的臉色,失态的抓過他的胳膊,說道:“少帥,你快随末将出去看一看……”
奢飛熊眉頭微蹙,倒是沒有發作,便随施和金掀簾走出去。
當看到河口的帆楫船影,奢飛熊心頭頓時冰冷一片,仿佛當頭給澆了一盆冰水,從頭頂涼透到腳心,也轉瞬間明白施和金爲何如此驚惶。
施和金反應沒有錯,無論誰想到淮東軍如此規模的水營艦隊從杉溪上遊而下時,都滿心給驚恐攫住無法掙紮。
奢飛熊再是久經沙場、鎮定自若,手指向河心淮東戰船時,也禁不住的打起顫來,悲鳴之聲仿佛從不堪重負的骨子裏給擠出來,用一種沉澀的聲音喃喃自問:“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是啊,這怎麽可能?
淮東水營的集雲級戰艦怎麽可能出現在杉溪的上遊?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多的戰船出現在杉溪的上遊?
船頭及兩舷簇新的包銅,與甲卒身上的戰甲、精鐵所制的槍刀矛首、陌刀以及尾樓上填入箭槽的巨弩,都在朝陽的照耀下裏閃爍着金屬的光澤,直要刺傷人的眼睛。
六艘集雲級戰船爲前翼,間列善于狹窄水域作戰的艨艟、鬥船等内河戰船十數艘,拱衛前翼。
杉溪彙入信江的河汊口極爲開闊,此時又到春暮夏初之時,水勢也盛,河口的水面要比秋冬時寬上三倍不足,從東岸到西岸,怕有三四裏之遙。
水面開闊起來,便有戰船從側翼突前,以兩艘集雲級戰船爲首,與六艘車翼快船編爲一隊,以增強整個船隊側前兩翼的防衛。
在整支船隊的中後段,則是五十餘艘大腹翼船。這種船形如倉船,腹鼓而寬,船體也高,内中可設多層船艙,粗看上去,體型比集雲級千石戰船還要大兩三倍。這恰是淮東水營在内河運兵的戰船——甲闆上雖說才站着三四十名披堅執銳的甲卒,但想必那将要鼓出來的床艙裏所藏,才真正是淮東此次出擊奇襲的主力!
看淮東船隊的水軍戰卒也才三千餘人左右,大多站在甲闆之上列陣以防,關鍵是這支船隊五十餘艘運兵船腹之中所藏的兵力有多少,叫奢飛熊、施和金無法準确判斷,總之不會少于七八千人。
“天啊!”看到淮東軍這麽一支龐大戰船隊突然出現在河汊口,浙閩軍斷後兵馬的将領心裏都發出絕望的悲鳴。
浙閩軍斷後兵馬在橫山城外駐營,沿河也有兵卒,這時候迅速聚集起來,就着地勢朝河道裏的淮東戰船射箭。隻奈何将卒倉皇,箭雨淩亂,能射及河中船的箭矢廖廖無幾,對處河心而行的淮東船隊損傷微若同無。
陳漬、粟品孝所處的指揮艦,位于河心位置,離西岸甚遠,即使用床弩都射不到。
粟品孝指揮整支船隊進入信江水道繼續順流而下,他們的任務可不是要登岸咬住奢飛熊親率的這部斷後兵馬,這還填不飽林縛的胃口,他們要進一步往西穿插,以便将更多的浙閩軍攔截在信江上遊無法西撤,以便後面的主力趕上來圍殲之。
浙閩軍在信江之上,也不是完全沒有水上力量,往前就有數艘浙閩軍的小型戰船倉促西撤。有兩艘漁船所改的戰船,絕望的對淮東前翼船隊發動自殺性的沖擊。
在箭雨覆蓋中,這兩艘敵船猛烈的撞擊居前那艘集雲級戰船的側前肋。那本是戰船的薄弱之處,隻是淮東戰船都在前翼包覆角鐵闆,以增強水戰中的沖撞能力。相撞之下,那兩艘敵船脊斷闆裂,難損淮東集雲級戰船分毫,甲闆之上更是給淮東水軍戰卒擲入的火油罐覆蓋,在朝陽中覆于熊熊的烈火,也隻是叫前翼船陣稍稍亂了一亂。
粟品孝沉着指派戰船去追擊西逃敵船,一邊又勒令左翼船陣,不得與南岸的浙閩軍糾纏,以免浪費箭支,督促船隊繼續往西而行。
南岸的這部浙閩軍還沒有開始拔營而行,聚集在一起沒有散開。這時候靠岸強攻上去,反而容易給岸上的敵軍聚集起來反擊。不過,在繼續往西追下去,浙閩軍在上饒城裏的守兵不足一千,鄧禹、王徽等敵将率部也應該在天明後拔營起行。
鄧禹、王徽等敵将不會想到淮東軍會從水路追擊,爲利于行軍,他們的隊伍将會拉得極長,一旦遇襲,無法快速聚集結陣反擊。要出其不意的殺到他們之側,奇襲的效果才會加倍有用。
陳漬耐不住寂寞,教周遭扈卒:“你們給老子朝岸上齊聲喊:飛熊慢走,你的老子陳漬先行一步,到上饒再會!”
船頭甲卒一齊大喊:“飛熊慢走,你的老子陳漬先行一步,到上饒再會!”
陳漬哈哈大笑,奢飛熊在岸上聽了眼前一黑:上饒城裏守兵不足千餘,如何當得住這支淮東軍的突襲?這時候即便派人飛馬去報信也來不及,更何況他們給隔在南岸,上饒城以及鄧禹、王徽等部都在信江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