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陳漬率部走得太急、靠得太近,堪堪在胥溪源收住陣腳,離鳳橋渚都不及十裏,敵軍沿胥河北岸就趕了上來。
一側是入冬還未斷流的胥河,流水在蒙着似薄紗似的天色下潺潺而響,河灘上枯草、溪石錯亂,人難行,馬難渡。
陳刀子率部先跟陳漬東從繞去跟先頭趕來三千馬步軍彙合,先收攏腳陣,趙豹率部沿岸騷擾,交錯逼近、以弓弩交相射殺,以遲緩敵軍行速。
雖無偵騎往出,但從宿鳥驚飛以及淮東兵馬種種處置,鄭明經也曉得淮東軍有一部兵馬已經接近鳳渚橋,但立足未穩,沒有料想到他們會在天明之前出鎮埠東進打反擊。
要能将淮東軍先頭追擊部隊打潰,意義非同小可,甚至連南下的這部兵馬也能保全,鄭明經當即令部将韓立等人率部往北展開。
出鎮埠東進的兵馬,皆有奮戰求死以存親族的覺悟,打起來兇猛,一簇簇人馬,執刀擁盾,利用弓弩,将淮東騎兵往外圍逼。
兩相對射,亂箭如雨,仿佛秋後收割的稻茬子在野地裏。中箭的馬匹在長嘶,反而中箭落馬的将卒能吃住痛,在同僚的掩護下,迅速往外圍撤走。
浙閩軍在兵力占太大的優勢,往左翼沖來的步卒陣列較散,但趙豹手裏隻有五六百騎,不敢往裏穿插——穿插進去也沒有用,另一側是胥河,不能一股勁的捅到底、捅透,那傷亡就難控制,揮刀沖到近前、不長眼的一名浙閩軍刀盾兵連盾劈開,勒住馬,帶人往回走,往西北方向,往這股浙閩軍的側兵走。
既然浙閩軍往前沖兇猛,就避開銳芒,打其軟弱無力的側後,披甲輕騎的特點就是靈活機動,在機動将步營的陣列拉散,找到容易打入的弱處,直接跟步陣對攻就太蠢了。
鄭明經跨在馬背上,左右親衛隻有不到二十餘人有座騎。
當初爲保證中路與右翼的糧草,收攏來的騾馬主要編入中路,左翼駝馬也少。夜裏在鳳橋渚分兵,僅有兩千餘匹騾馬,也都給了西撤兵馬。
此時天色漸明,但昏朦朦似在深水裏,河面上有霧生起,沿着兩岸往河灘趟……
鄭明經昂首看向遠方,這時生起霧來,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騎兵機動靈活,大霧能提供更強的隐蔽性,随時從更近的距離對行進中的步卒陣列發動攻擊,但淮東有一支追兵就在胥河源頭位置,隻要打得夠狠、夠堅決,就能叫淮東軍僅有千餘騎兵不敢去追咬西撤的兵馬。
隻要打得夠堅決,隻要咬住淮東追兵的先頭部隊,在大霧的掩護下,反而能更少的避免淮東騎兵從側翼的幹擾……
置死地而後生、背水一戰,反而能打得更暢快!更淋漓!
浙閩軍左翼分兵南下以爲誘餌的兵馬,在鄭明經親率下,以胥河與左翼散列步卒的掩護下,快速往東穿插,直逼陳漬所部。
在薄霧籠罩下,沿河岸東進的數百支夜行火把倒映在胥河裏,就仿佛天際的稠密而黯淡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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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娘的!”周普跨在馬背上,啐罵道。
周普率四百騎兵繞到鳳橋渚的北面,倒無人理會。
浙閩軍左翼陸續出鎮埠東首往胥河上遊進擊的兵馬有六七千衆,天光更亮一些,就開始有兵馬從西頭出鎮埠沿胥河往固城方向走。
周普這時對浙閩軍左翼的斷尾求生之舉,自然也是了然于心了。
浙閩軍斷尾之計斷得太狠,差不多留在近一半的兵馬來當斷後死士,以保全另一半兵馬,叫素來敢打硬仗的周普也頭皮發麻。
所謂“十圍、五攻、倍戰”,淮東追擊浙閩軍左翼能投入兵力,也隻有崇州軍主力及長山軍一部,加上騎營,勉強能湊足兩萬五六千人馬來,面對浙閩軍左翼有兵力上的優勢,但優勢甚至還達不到“倍而戰之”的程度。
林縛下決心使周同率部追擊,就是要利用浙閩軍左翼急于西撤的心态,利用步營主力在茅山與九子山之間相對開闊的地帶,追趕上與浙閩軍左翼在野外會戰,先擊潰,再利用騎營的優勢,攔住浙閩潰卒往西逃的道路,以達到消滅浙閩軍有生力量的目标。
很顯然,要将浙閩軍左翼近兩萬兵馬一個不剩的都殲滅在茅山西麓的平原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騎營兩千兵馬都散出去,也無法形成嚴密的、一絲不漏的包圍縱深。
可以說,鄭明經這時候将左翼兵馬都放開,縱馬放西逃,任淮東兵馬追殺,也能逃出一半人馬去。當然,以潰逃的方式逃亡,左翼兵馬即使最後能收攏一半逃卒,骨架也必然全部散掉,隻能打散編入其他軍中,自身再難作爲獨立戰力存在。
鄭明經斷尾求生,是要替奢家保存一部精銳戰力。
将來的江西戰事必然還将異樣的殘酷,奢家這兩年來損兵折将,掌握的八閩戰卒是越來越少了。這次從徽州北上,蘇瞻庭、田常等出身浙郡的将領,都充當主力了。
“跟着往西,還是回去?”馬潑猴兜着馬湊過來問。
“追個屁!”周普恨恨的罵了一聲,撥着馬首往回走,分兵沿胥河東進的浙閩軍人數不少,東進的勢态又這麽兇狠,叫他擔心陳漬會擋不住……吃不羊肉,到頭來惹得一身騷,可就得不償失了。
“那接下來怎麽打?”馬潑猴賴皮臉,才不管周普語氣是好不壞。雖說林縛一再要求爲将者要視部衆爲子侄,嚴禁打罵惡劣,但淮東軍将領裏有好脾氣的真沒有幾個,逮到人罵,罵人跟罵孫子一樣,罵來罵去就罵習慣了,馬潑猴隻當沒有聽見,接着說道,“看河那邊,似要起霧了,賊軍東進的速度不慢,真要起了大霧,讓他們跟登城虎撞到一起,形勢不好啊……”
浙閩軍斷後兵馬有決死的勇氣,是背水一戰,相比較陳漬所部跟騎營的合兵,兵力還占優勢,周同率崇城軍主力還要相當長的距離,真要在大霧中亂戰,對淮東軍不利。
“我們沿胥河北岸追上去,咬住屁股打,”周普說道,“一定要在大霧形成之前,将賊軍的攻勢拖下來,不能形成混戰!”
陳漬率部跑得太急,造成浙閩軍斷後兵馬有可趁之機,但陳漬這種敢打又能猛打的精神,周普還是欣賞的——閩東戰事,陳漬所部就屢立戰功,要是陳漬所部給打潰、打殘,周普對林縛也很交待,不顧浙閩軍左翼在鳳橋渚還有少量留守兵力,也不顧浙閩軍左翼西撤兵馬,率兩哨騎兵,直接插到鳳橋邊,拔出戰刀,指揮騎兵,對浙閩軍左翼東進兵馬的兵陣,咬尾猛攻。
趙豹也避開側前翼的鋒芒,移到側後來。
鄭明經要保證正面的攻擊力,要保護進攻時側翼不受淮東騎兵的威脅,留作後陣的兵力就很有限。周普也顧不及敵兵弓弩甚密,若用弓箭對射如此消耗,勢必拖延很長的時間,叫趙豹在後撩陣,他親率百八騎、每人在身上多穿一身铠甲,他又換上馬戰的長槊,一手兜着缰繩,就直往敵陣沖去,舞開的長槊便如薄霧裏明豔的耀陽,當先将擋在身前兩面大盾挑飛,格開當前長矛的同時,随時利用槊頭的尖刃,将一名敵卒的臉頰劃出一個大血槽來……
淮東軍中以武勇著稱者,谯國夫人不算,周普當算第一,曾與甯則臣合力将孫壯擒于馬下。孫壯對此耿耿于懷,數度要找周普單挑,以決雌雄,奈何周普一直不應。
周普這些年來在林縛身充當宿衛,難得上陣殺敵的機會,叫他麾下部衆也難飽眼福,眼下的形勢迫使周普要身先士卒将敵軍攻勢拖下來,出馬即使敵軍盾飛兵亡,左右都激動得嗷嗷大叫,視槍林箭雨而不顧,跟着沖殺進來。
戰馬高駿,雖不斷中箭,但血氣贲張之後,肩腹上挂幾支箭,還能支撐不倒,人皆雙甲,隻要保證頭臉不給亂箭射中,腿腳即使中箭,短時間裏還不影響作戰,一旦将敵陣數面大盾挑開、将敵陣斜伸出來的長矛打亂,就有了騎兵突進去的缺口……
趙豹率部在後撩陣片刻,見缺口打開,即率部跟進。
趙豹跟周普、吳齊等人學刀,不慣用槍槊,馬戰善使斬馬長刀。
作爲後輩崛起的将領,趙豹在趙氏三兄弟裏武勇最強,但軍中的勇名,不是功藝強就行的,一定要在戰場上厮殺出來。趙豹作爲騎将編入淮東騎營,參與硬仗、苦仗的機會不多,以他的性子,又怎麽肯讓人在背面指手劃腳說他是依靠他哥哥趙虎才做到騎營營将的位置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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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經率部到胥河源剛與陳漬部接觸上,就聽得後陣叫急。
鄭明經在陣後留有千餘兵馬以防側兵受擊,但奈何周普與趙豹所部繞到側後合起來有近千騎兵,猛攻其陣後。
後陣将卒雖有死戰之意,但也扛不住淮東軍兩員勇将身先士卒、猛打猛沖,能支撐住一炷香的時間沒有崩潰,也是将卒都拼了命在那裏的死撐……
鄭明經看着霧氣漸重,也不管側翼是不是空擋,将部将韓立喚回來:“你率六百人往後打,隻要擋到天光大亮,你就涉水南下,不要再管這邊。要是打散了,午時在東涉壩見面!”
溪水深不沒頂、淺處甚至不沒腰,但是這種天氣叫人涉水過河,能逃到南岸去也要丢半條命……韓立卻毫不猶豫的應承下來。
打出來,已經不能再回頭了,鄭明經必須繼續往東打,再往東就有亂石淺灘,此時霧氣又起,南下主力才能從那處淺灘過胥河,叫韓立率部再去斷後的六百人,就沒有打算能有幾人活下來,非親信不能承當此任。
鄭明經棄馬步行,持步戰所用的雙戟,披重甲,在左右甲卒的簇擁下,冒箭矢往淮東軍陣腳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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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兵進軍甚速,陳刀子率部随陳漬趕回來,剛回縮收攏陣腳,浙閩軍後腳就到。浙閩軍趕到就打,沒有一點猶豫。
爲了避免在方家窪浙閩軍外圍給周普率部果斷打潰的事情重演到陳漬的頭上,爲了給陳漬争取更多的時間,陳刀子率輕騎從正面反沖浙閩軍的步陣。
陳刀子早年也是孫壯的部将,與登城虎陳漬在淮泗軍時就是同僚,有過命的交情。換作别人多半會謹守掩護側翼的職責,守陣腳的事情隻會叫陳漬去硬扛。
披甲騎隊雖有靈活、機動的優勢,但與步陣對戰,不能将敵陣沖透,兵力上又不戰優勢,就容易給滞在敵陣裏圍打。
輕騎戰刀比尋常刀具要長三寸,但怎麽長也不可能長過槍矛。林縛當初給随扈輕騎配備戰刀,就明确騎營的作戰任務跟方向永遠都在側翼。
陳漬看陳刀子率輕騎頂上去,但敵不住敵勢洶猛,不斷有人從馬上落下,知道光守是守不住陣腳的。他率部輕裝前行,除了騾馬,軍中将卒連大盾都嫌累贅,更沒有飛矛盾車等守陣腳的利器。
打仗打得是氣勢,陳漬給人叫登城虎,對這個道理再清楚不過……此時有周普、趙豹率部打敵軍的後腰,陳漬将部将李白刀喚來:“給賊軍沖亂陣腳,你我以後就隻能看着别人翹着鼻頭走路,你心裏甘願?”
“怎麽打?”
“陳刀子在前頭,你帶着人從左翼切進去,跟上去,有人擋在前頭,陌刀片子劈他娘的。問我怎麽打,問個屁啊!”陳漬連罵帶比劃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