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飛虎在城下暗調十數精良弓手攢射之,孟義山面頰不幸給流矢射中,當時就不支撲地,給部衆搶下城頭。
主将生死不明,杭湖軍将卒軍心便告松動,終給奢飛虎一鼓作氣攻下南城。
杭湖軍數千兵卒棄城從沒有給圍實的北門潰逃而出,在茅山東南麓又遇伏兵,終是難逃覆滅性的打擊。
溧陽距江甯并不遠,但由于浙閩軍早在二十一日之前就占領茅山西麓的溧陽,在短短數日之間,斥侯遊哨就滲透到茅山以東地區,溧陽兵敗的消息,硬是拖了一天才傳到江甯。
田常、奢飛虎所率的浙閩中路軍三萬兵馬,脅裹數萬民夫,則在奪得溧陽的當夜,趁濕土給嚴寒凍實,即從溧陽拔營北進,往江甯而來。
江甯西南部的金山知縣棄城而逃,給浙閩軍前哨不費吹灰之力奪得。
二十五日,也是高宗庭秘密抵達江甯的當日,也是王學善密奏淮東接魯王進軍營的當日,浙閩軍中路、右翼兩部大軍約六萬餘兵馬,從東南、西南兩個方向逼近江甯百裏範圍之内。
在文華殿得報溧陽失守、孟義山生死不明,陳西言也如受捶擊,怔在當場,悲怆從心間湧出,忍不住濁淚橫流,挂面枯瘦的面頰上,跪在殿上,額頭叩得“嘭嘭”的響,說道:“臣對朝廷忠心日月可鑒,皇上若要離京,社稷猶在,帝室難存!”陳西言的聲音雖然沙啞,卻震耳發聩。
永興帝元鑒武本爲溧陽失守的消息震驚,但聽到陳西言這樣的話,眼睛都氣綠了,也不擇言的罵道:“你這老匹夫,敢咒宗室,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張晏、左承幕、程餘謙慌亂跪下來勸解,說道:“皇上息怒,陳相也是赤誠心盛,情急失言……”王學善這時候也被迫跪下來給陳西言求情。
“你跪安!”元鑒武按耐住心裏的怒火,要将陳西言攆出去,心裏已經将陳西言煩透。要不是江甯的局面還離不開陳西言,他恨不得當場賜陳西言去死。
陳西言頭叩了嘭嘭直響,張晏怕給旁邊的黃門太監示意,讓他們将陳西言攙出去,萬一陳西言以死相谏,整個局面就一點不受控制了。
額頭泣血,流入眼睑,視線也給模糊,陳西言頭昏眼花的給攙扶出了,趕着王添、餘心源給匆匆宣進宮來。
陳西言回政事堂裹傷抹藥,坐了半天,也不見皇上見召。頭暈得厲害,心灰意冷之餘,陳西言也不無心再去關心皇上在文華殿裏與諸人怎麽商議,讓幕僚王約準備馬車,先送他回府去歇息,心裏仍奢望皇上不會愚蠢到真走出棄城出逃的一步,心裏仍爲杭湖軍的覆滅悲怆不已。
孟義山或有貪功之嫌,但要不是陳西言相約,也不可能隻身進京面聖。
孟義山隻要不進江甯城,杭湖軍就能學江州軍一樣,暫時留在外圍,不用急切切的趕去擋到浙閩軍的正面葬送掉。
馬車停了下來,陳西言以爲到家了,掀開車簾剛要下來,才發現馬車停在大街上,大街上站着一個人,頭暈得厲害,視力大受影響,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是曾老國公。”幕僚王約在陳西言耳邊說道。
“曾老公爺,請上車。”陳西言心裏也有疑惑需要跟曾銘新請教,見他主動擋在車前,便約他上車。
曾銘新滿頭白發,也無仆從相随,在王約的攙扶下,艱難的爬上馬車,在陳西言對面坐下,兩眼相對,久久不語。
“老國公觀世事洞明如燭,敢問老國公,淮東有無異志否?”最終還是陳西言打破沉默,問出這個令人忌諱的話題。
坐在車轅上代替車夫駕車的王約聽了暗暗心驚,他不知道文華殿廷争的詳情,但聽陳相如此不加掩飾的跟曾銘新談這個敏感的話題,也能知道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形勢之危急不隻是浙閩叛軍即将兵臨城下,而朝廷内外的守城意志到了崩潰的邊緣。
“江甯若能守住月餘,淮東有異志也無異志;江甯若頃刻崩塌,淮東若無異志,但奈何天下百姓何?”曾銘新說道。
王約在車簾外聽得感慨萬分,心道:奢家失去閩東之後,已成困獸,隻能在江甯賭最後一搏。浙閩軍奪徽州之後,停在甯國,就是要誘援軍勞師遠來、分而擊之。淮東軍急促趕來,即使勝也是慘勝。唯有江甯這邊堅壁清野,隻要江甯城不失,淮東軍從左翼徐徐而至,江州軍從右翼緩緩逼來,從黟山往北到江甯城這廣闊區域,對浙閩軍就是一個大陷坑。即使奢家從徽州得糧,能支撐半年,但軍心、士氣,絕對支撐不住強攻江甯一個月。
當浙閩軍在江甯城下成爲疲軍,淮東軍與江州軍合力夾攻之,勝負也不言自明。
也是基于這點,王約當初才勸陳西言邀杭湖軍進江甯協防,沒想到正是自己的這個提議,害孟義山及杭湖軍主力在溧陽覆蓋。
也正如曾老國公所言,隻要江甯不失守,淮西有董原、江州有嶽冷秋、荊湖有胡文穆,淮東即使有異心也會按耐住。
情勢發展到這一步,王約心裏也隻剩下沮喪、失望、失落,當初輔佐陳相幹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早就蕩然無存。
“老國公既然這麽說,爲何又留在江甯城裏不去?”陳西言問道。
林縛當年辦淮東錢莊,來江甯籌銀子,沐國公是滿城權貴裏第一個響應的。即使有些隐情不爲外人知,但陳西言、王約是能肯定曾銘新支持淮東的立場。
“曾家也是世代受恩于帝室,江甯分崩離析在際,總要有些人替它殉葬。老夫這副老骨子已經派不上其他用場上,特來跟陳相做個伴!”曾銘新平靜的說道。
“文華殿之事已經傳出去嗎?”陳西言谔然問道。
“滿城皆知!”曾銘新說道。
王約也是谔然,文華殿廷鬥之事本是秘議,竟然在小半天時間裏鬧得滿城皆知。
那文華殿裏的衆人,必有人已經給奢家收買,那會是誰呢?程餘謙、左承幕二人雖有私心,但不像,宮裏的太監也沒有這麽大的能耐,是王學善嗎?
江甯每一步所走的臭棋都有王學善的身影在,但也想不通,王學善身爲戶部尚書,賣給奢家能有什麽好處?奢家即使攻下江甯,在江州軍與淮東軍的夾攻下,也難以長守之,奢家應該謀的是江西。王學善能從奢家拿到什麽好處?難道說王學善有把柄落在奢家手裏?
王約搖了搖頭,他這時即使有所懷疑,這時節也無從追查了,永興帝也從根本上不再信任陳相了,暗道:情勢發展到這一步,即使永興帝決心留下來,也挽回不了軍心動蕩。
“皇上不想走,誰都推他不走;皇上想走,陳相你費老鼻子勁也難挽留,越留越成仇,”曾銘新悲切的說道,“無論是誰将文華殿之事傳出來,事情已難挽回了,陳相又能怨淮東順勢取之?”
陳西言無語淚流,說道:“這大好江山,這大好社稷啊!”隻覺心口絞痛,無法再言。
将入夜時,叛軍前哨已到城南望山門外,滿城震惶。
宮内兩度派人來請,但知永興帝心意不改,陳西言心灰意冷,兩度将宮中内臣拒之門外,直到張晏親自過來,才讓他進來。
“奢家得江甯勢不持久,巡狩淮西,猶有可爲啊!”張晏苦勸道。
“江甯總需人留守,皇上若還信任老夫,老夫還有一顆頭顱可獻,”陳西言意決道,“王學善、王添他們勸皇上去淮西的,那就讓他們去淮西,老夫在九泉之下等着他們!”
張晏聽陳西言這番話,仍感到心裏發寒,見他心意已決,情知難勸,再說皇上也非真心想讓陳西言随行去淮西,江甯這邊總要留個人收拾殘局。
雖說王學善言語間稱對江甯情況熟悉,皇上去淮西,江甯也非不可挽救,但張晏也清楚,即使沒有确鑿證據,也斷不能讓有可能便宜王學善的事情發生。
“皇上走挹江門嗎?”曾銘新問道。
張晏臉露遲疑。
“呸!”曾銘新怒道,“老夫真不該多此一問,往東去維揚,爾等怎麽不怕淮東水軍兩萬兵馬過來‘迎駕’;直接往北,爾等怎麽不擔心林庭立跟淮東同穿一條褲子?除了走挹江門逆流往西去廬州或去池州,爾等能有什麽選擇?老夫真是蠢啊,多此一問還惹來猜疑!呸!”
王約心裏冷笑,沐國公心存死志,這時候念及宗室舊情,心裏有種種不忍心,多此一問,是想着給皇上指明一條活路,卻給張晏的遲疑葬送掉了。
林縛初辦錢莊時,沐國公就拿出大筆的銀子,眼光之準自有過人之處,也應是對淮東有深刻的了解才會如此。
沐國公有這一問,難道猜到淮東會半道迎駕嗎?
張晏面有愧色,也無臉跟曾銘新問策,揖禮告退。
很快委任陳西言爲江甯留守的谕诏就送到府上來,卻沒有說明永興帝攜官員離開江甯的時間。
永興帝去淮西巡狩雖說隻對五品以上官員傳達密旨勒令随行,但是消息很快就傳遍街巷。即使沒有内奸掀風作浪,到這時候消息也不可能瞞住。
稍有些頭臉的人,都急着收拾家私逃離江甯,城裏一團亂象,也根本無人有心收拾。
城頭守卒大量逃離,便是護駕巡狩的江甯水軍也出現大量逃卒;兵甲丢掉滿大街都是,都覺得混迹在百萬民衆當中,更容易逃過一劫。
一時間江甯城裏人慌馬亂,徹底亂作一團。
陳西言勉強振作起來,曾銘新、王約随他巡視城頭,到底有些忠心的親兵跟随,勉強将城頭的形勢穩住下來,但城裏到處都有人搶劫、強奸、殺人,仿佛是最後的瘋狂,站在城頭看城裏十數處地方起了火,衙門班役也徹底癱瘓。
到拂曉時分,天際隐隐有火光傳來,似是叛軍更大規模的前哨隊伍接近江甯外圍,而在這時,宮城方向也有一隊人馬執火把而行,往挹江門内的水軍駐營行去。
皇上出宮了——陳西言朝執火處跪下,拜了三拜,算是爲帝餞行。
陳西言站起來,在城頭望着從宮裏出來的那隊人馬,心生悲怆,滿心不舍,又問曾銘新:“老國公,到這時你跟我說句實話,淮東會半道迎駕嗎?”
雖說淮東水軍的主力離江甯城還遠,僅前哨少量兵力進入金川河口外的獄島,但保不定淮東還有其他什麽後手;也可能林庭立早得信率軍趕在廬州之南迎駕。
即使到這一刻,即使知道皇上去淮西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陳西言心裏還是希望皇上還順利進入壽州的。
淮西雖以董原爲首,但劉庭州、陶春、肖魁安以及楚王元翰成等人,皆有勢力,所以皇上在淮西還是有可能凝聚忠于帝室的勢力的。
“蠢啊蠢啊!”曾銘新恨鐵不成鋼的罵道,“淮東不迎駕,董原或嶽冷秋就真有實力收容他嗎?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啊!”
“什麽?”陳西言吃驚的問道,“即使放皇上去淮西,淮東仍有後策?”
“高宗庭就在江甯,陳相見或不見?”曾銘新說道。
“林縛親至又能如何,大勢已去,除非淮東在這裏能變成兩萬精兵來!”陳西言沮喪說道。叛軍前部兵馬離這邊已經不足三四十裏,而江甯四城軍心浮動,将卒私自逃亡者甚衆,陳西言憑個人威信也難阻止。隻要皇上随水軍出城,這邊怕是不能多守住半刻時光,淮東兵馬便是插翅也趕不及。
陳西言不相信高宗庭一人進江甯,能改變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