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陽在手,浙閩軍則始終保持對江甯及環太湖府縣等核心區域的威脅,但對浙閩軍來說,并不因此而獲得更多的生存空間。放棄富陽,對浙閩軍來說,隻是意識着放棄從東線威脅江甯的勢态,東線戰略徹底的轉攻爲守,但從富陽、臨水仰攻桐廬、淳安不易,故而對浙閩軍的後翼威脅不大。
東陽縣的意義則不同。
不放棄東陽縣,首先能将淮東在浙東的數萬兵馬牽制在防線上。
奢家對淮東最爲忌憚,要是讓淮東在浙東的數萬兵馬盤活,閩東沿海将會受到更大的威脅。
其次,東陽縣是浙中谷原的東門戶。
浙中谷原是奢家在浙郡所占得的最後一塊産糧區,意義未同小可。再者浙中谷原是貫穿浙東、浙西的大通道,從東陽縣經衢州、上饒,再沿信江西進,都有相對平易的地形,可以直接進入江西境内,恰恰是奢飛熊所率西進兵馬的後路。
從衢州往南可至仙霞嶺,仙霞嶺又是閩浙兩地相接的要沖;從信州往南爲撫州,撫州南面的杉關,是閩贛兩地相接的要沖,一旦這兩處給淮東奪去,奢家将給攔腰斬斷。
這種種意義上,東陽縣是奢家勢在必守的,至少奢家在贛州、豫章等地占穩腳跟之前,東陽縣是絕不容有失的。
在奢家有西進迹象之初,淮東集結兵馬,強行從嵊州出兵攻打東陽縣,将直接破壞掉奢家的西進戰略。
所以宋佳說淮東有驅虎吞狼之意,也不是空穴來風、無依據亂說。
“奢文莊在毅然西進之前,又怎麽可能不将東陽的問題考慮透徹?”宋浮問道,“淮東驅虎吞狼,就不怕養虎爲患?”
宋博将姐姐從冰冷的磚地上攙扶起來,心裏想:淮東有驅虎吞狼之意,奢家又何嘗不是反過來利用淮東的這種心思。即使淮東一開始就決定強攻東陽縣,也沒有幾成勝算;便算破壞奢家的西進策略,而當淮東在南線的兵馬拼殘,奢家照樣能在東線扳回主動。
如此看來,東陽縣并不能算奢家的弱點,至少目前,奢家的西進策略是成功了。
奢飛熊已經占得豫章,大部兵馬正沿贛江兩岸南進,降服宜陽(今宜春)、贛州等地勢力是遲早的事情,閩西、浙西、贛南将連成一片;接下來可以西進荊湘,可北進克江州,居高臨下以擊江甯——奢家攻陷豫章之後,就一掃之前的頹勢,天下命數,迄今還不能窺。
宋佳走到角亭裏,就着冰涼的石凳坐下,說道:“如果給奢家三五年的時間,确實有養虎爲患之虞,但奢家哪裏會有三五年經營江西的時間?江甯那邊有意起用嶽冷秋去江州督戰,如今奢家在東線徹底的采取守勢,故而嶽冷秋可以從杭湖軍、徽南軍抽調兵馬西進加強江州——試問嶽冷秋在江州擁兵超過六萬,奢家還有經營江西的可能?”
宋浮饒有興趣的看着女兒的臉,問道:“淮東會縱嶽冷秋在江州坐大?”
嶽冷秋曾任過東閩總督,宋浮對嶽冷秋還是頗爲了解的。
嶽冷秋受柳葉飛投敵牽累而被迫辭相,起複去江州督戰,隻身去與帶兵去,意義絕然不同——宋浮沒有料到淮東會縱容嶽冷秋帶兵去江州督戰,一旦給嶽冷秋降服江州的地頭蛇,必然又是一方諸侯。
“奢家是頭虎,總不能讓嶽冷秋去江州做一頭沒牙虎?”宋佳說道。
宋浮也坐下來,手指叩着石桌,半晌沒有言語。
宋博心裏暗暗心驚:姐姐透露應是淮東最核心的戰略,縱奢家西進,确實有養虎爲患之憂,但同時使嶽冷秋帶兵到江州督戰,就算奢家在贛南紮下根,也是兩虎相争的格局。
再往大處看,董原也是年中時從杭州調往淮西掌握兵權,如今長淮軍撤入淮西整頓,使得淮西兵力一時間大盛。貌似董原、嶽冷秋之權勢都有重新得到穩固的迹象,與淮東不利,但實際上,整個東線将形成淮東一家獨大的局面;能對淮東構成威脅的勢力,都集中到西線糾纏,使得淮東所面對的格局變得更清晰——這種大局上的謀略,不得不說很高明。
“淮東能在徐州取得大勝,如此輕易拿下徐州城,确切很出人意外,”宋浮問道,“但看北燕在山東的軍事部署,有穩固山東、河南而轉走他路南下的迹象——比如說北燕從榆林南奪關中,淮東要如何應對?”
東路能走通,燕胡兵馬走東路南下直取江甯,速度是最快的。此時東路受阻,走中路兩翼而易受威脅,除非燕胡就此滿足,不然走西線,行“先奪關中、再奪荊襄”之策,又是必然的選擇。
榆林屬九鎮之一,北面便是燕西諸部。
關中面臨中原腹地,是山高水險、易守難攻之勢,但面對北部及西北部,則沒有那麽多的險地可守,燕胡騎兵可以從相對平緩的黃土高原南下。曹家守潼關易,但要從北面将胡馬拒之境外,卻是極難。
一旦關中失守,燕胡不需再攻兩川,就可以出武關陷荊襄,就能盡占江淮地利之優勢。
如今淮東的徐泗防線,最重要的依仗淮河之險。隻要确保淮泗等地水系掌握手裏,就不用擔心燕胡敢重兵圍打徐州。而一旦江淮上遊的荊襄等地給燕胡攻陷,江甯的防禦重心将隻能依賴于揚子江,江淮之間的地域,将會變成戰争的緩沖區——燕胡兵馬即使不急着渡江南下,也可以沿揚子江北岸或淮河南岸東進,淮東核心區域的側翼将直接暴露在燕胡兵馬的打擊之下。
宋佳此次回泉州的用意不言自明,但要是天下大勢不在淮東,宋家又怎麽可能這時就倉促的做出選擇?
宋佳說道:“當淮東水營的主力悉數移到北線,燕胡能抽出多少兵馬走西線?曹家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即使燕胡順利攻下關中,而其想出武關奪荊襄之時,淮東數以千計的戰船、十數萬精銳,繞開山東,直接從燕薊、兩遼登陸,燕胡要如何應對?說到底,奢家初得兩浙裏,也是勢如破竹,今日形勢又是如何?即使奢家在江西一切順利,但也是強弩之末。此時淮東調兩萬兵馬,從陸海兩路夾攻霞浦,奢家會做什麽選擇?”
霞浦是晉安府的北門戶,一旦霞浦失守,晉安府的核心地域都會受到威脅,而淮東除了海路外,的确可以從浙南的平陽走陸路進攻霞浦。
宋浮搖頭歎道:“奢文莊最大的失利,也許就是沒有将‘棄陸走海’的策略進行到底……”
宋博心裏也是默然,就如林縛在淮東的威望無人能及,八閩子弟對奢文莊也都有一種天然的親近跟崇拜,即使沒有複雜的利益糾葛,誰都不希望看到奢文莊會敗。
奢家奪得贛南最大的意義在于,即使閩東給淮東徹底打殘,還能殘喘延息,掙紮活下來——但奢家的根基之地,卻始終處于淮東的直接威脅之下,除奢家能毅然放棄閩東沿海地區。但又如姐姐之前所說,沒有三五年時間去經營贛南,奢家這時候放棄閩東沿海,無疑是自斷一口氣。
燕胡此時兵勢最強,但跟奢家一樣,有一個最緻命的弱點,就睾丸要害都暴露在淮東的眼鼻子底下。
燕胡發迹于遼東,南下後又必然以燕薊爲基業。
以傳統的格局,燕胡隻要守住山東,燕薊、兩遼就是安全的内線。淮東發展強大的海上戰力,徹底破壞了傳統的戰争格局。淮東戰船可以載大量精銳進入渤海灣,在燕薊、兩遼的沿海登陸,直接攻擊燕胡的腹心要害。
在腹心要害都沒有擺脫威脅的情況,燕胡怎麽可能将主力兵馬壓在西線上?
換作是人,大概會有一種睾丸始終給别人捏在手裏的受威脅感?
“浙閩經營夷洲,六十年置一縣繁衍萬餘戶丁口,”宋佳繼續說道,“女兒此番先在夷洲停留了數日,夷洲今日編籍已有兩萬餘戶,除原縣境外,在西南部新設四處屯區,如今編戶兩萬有餘,并有勞役三萬餘衆,新墾土地達二十萬畝;接下來,夷洲有意大規模的将生番編籍入戶……”
浙東戰事之後,浙閩軍就被迫全線放棄東海,曾趁淮東水營無暇分身之際,先一步将夷州縣摧毀,将島民雖約兩萬衆強行遷離——仔細算算,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淮東就往夷洲島遷入近十萬人,速度之快,真叫人瞠目結舌。
當然了,夷洲島除了遷民外,也有大量的原住民,即爲生夷、生番,以部落聚居的形式生存在島上。
當年奢家在夷洲置縣得兩萬餘戶丁口,除了遷民外,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強編生番入籍,粗略估算整個夷洲島上生存的生番有十數萬人不等。
比起用兵之詭異,淮東的治政之強,更叫人印象深刻。
宋佳此時來泉州,最大的作用,就是要将淮東的底細據實相告,以免宋家看錯形勢、站錯了隊。
淮東如今花大力氣經營夷洲,就注定奢家怎麽也不可能在東線扳回劣勢。
即使淮東不繼續向南線增兵,随着夷洲島的進一步開發,閩東沿海所感受到的壓力,也隻會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