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梁氏幾乎割魯西、河中而自立,其門生故吏、宗族勢力枝衍繁雜,早早就有一方諸侯的氣勢。即使降叛過去,燕胡也無法像袁立山、陳芝虎那般重用梁氏——故而梁氏不會輕易降虜,但也保不住其在山窮水盡之時,爲求活命而屈降。
對梁氏父子,淮東乃至江甯的态度,是分化之,首先是迫使梁成沖爲求自保而主動放棄解東平之圍的努力。
對守河中府的梁成翼,不僅江甯謹慎待之;曹家也頓兵于潼關,嚴加戒備。
即使曹家悍然進兵漢中、兩川,形同叛立,但在對梁成翼的問題,卻又是有默契的。
河中府(今洛陽等地)爲關中之藩屏,梁成翼守河中府,對曹家構不成威脅;但倘若梁成翼降燕胡,曹家就會第一個出潼關攻打河中府,以免河中府淪爲燕胡西擊關中的跳闆。
事實上到了後期,梁成沖放棄救東平之圍而率殘部退守南陽,與河中府依爲犄角,已成諸方勢力默認之形勢。到最後,給困在東平城内梁習的生死、降叛,雖說已無關大局,但其影響也非同小可。
這此時而言,除了突圍跟投降外,梁習在東平隻要能堅持到燕胡兵馬糧盡而退,仍可以活命——淮東、淮西在淮河以北布有重兵,燕胡必需要将主力兵力壓上,才能将東平圍實,這就對燕胡在南線的糧秣供應構成極大的壓力。
沒想到梁習最終以這種方式離場,叫人感慨,也叫人心裏松了一口氣,想必梁成沖也會徹底放棄曹州,将最後數千兵馬也撤往南陽去。
“東平既陷,燕虜主力北撤濟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葉君安說道,“照燕主在山南、河南頒布的一系列谕令來看,燕虜接下來也有意在東線休整,徐州差不多也能有一年半載休養生息的機會,這對連年征戰不休的淮東來說,頗爲難得啊!”
“燕主使那赫雄祁出知登州、青州,那赫雄祁這人是員老将,與我們打過好幾次交道,也是燕虜主張建水營的重要人物,燕主使他鎮守山東半島的用意也是昭然若揭,”林縛說道,“而那赫雄祁去東面,陳芝虎就很可能到西邊來——燕虜這次在東線是在大局上轉攻爲守,但具體到地方,戰事仍會頻繁不休……”
“但叫陳芝虎來,妙貞亦夷然無懼。”劉妙貞說道。
當時紅襖軍及淮泗流民軍被困淮陽時,給陳芝虎打得格外的慘;事到如今,也叫馬蘭頭、李良等将心有餘悸。諸多投燕叛将,大概也就陳芝虎是叫人最畏懼的一人。
“淮泗及沂州,北臨泰安、青州,要面對的是袁立山跟那赫雄祁,陳芝虎到西邊來,梁成翼、梁成沖及董原将面臨的壓力大一些地,”林縛站在湖亭之下,眺望蒼茫山野,說道,“倒不曉得董原與陳芝虎相戰,是何等的情形?”
林縛這麽說,劉妙貞、葉君安、李衛等人皆沉默。淮東軍将出身李卓門下的也不在少數,要是将薊鎮軍也包括進來,接下來的戰事,更有手足相殘的意味,叫人心頭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壓力真正大的還是西線啊,也不曉得曹家能夠撐幾年;曹家見關中不能守,主動退去兩川,燕胡占領關中,梁成翼自然也不能獨守河中府,燕胡則能從南陽而下,經襄陽破荊湖而占據居高臨下的優勢,到時間形勢又會十分的複雜……”林縛蹙着眉頭。
曹家占據關中,頓兵于潼關,淮東頓兵于徐州,雖說燕胡有經南陽、襄陽南下的通道,但這個通道非常狹窄,而側翼、糧道又都在淮東與曹家的威脅之下,不到萬不得以的時刻,燕胡斷不可能在解決兩翼之前,從南陽、襄陽這條路線南下。
一旦給燕胡将曹家逐出關中而占之,就能以關中爲跳闆,向南經營漢中、襄陽,而不用擔心側翼會受威脅,襄陽則是未來争奪的要點。
“董原據淮西,多半不會坐看羅獻成卧于榻下!”葉君安說道,“此外聽說陳韓三殘部逃入淮山,董原更不該袖手不管。”
長淮軍入淮西,淮西總計有十萬兵馬歸董原節制,與淮東互爲依仗,守住淮西防線是綽綽有餘。羅獻成遲遲不肯接受招安,陳韓三殘部又西逃去依附羅獻成,董原又非保守之人,去打羅獻成不是什麽意外之外的事情。
有如當初陳韓三守徐州叫人不放心,如今羅獻成窩在襄陽也很叫人不放心。
一旦曹家給打漏,燕胡兵馬占據關中,出武關就是襄陽,羅獻成到時是守是降,實在叫人無法放心,還不如這時就由董原将其剿滅爲好。
“羅獻成頗爲狡猾,要是董原從東面用兵,很可能迫使其部南逃,”劉妙貞說道,“真正要對羅獻成動手,就要事先在他可能逃亡的通道上布下重兵。”
“這個又回到老話題上來,江州那邊還真需要嶽冷秋坐鎮,不過西線要亂,且由着他們亂去。”林縛搓手道。經過這些年的經營,也是好不容易将東線理出一個頭緒來,對于西線,他擔憂太多也沒用,隻能靜看形勢發展。
“這天下諸郡厮殺來厮殺去,倒有了好幾個來回,卻是苦了百姓,”李衛苦歎一聲,又說道,“梁習身死,梁成沖率殘部西撤,曹州等地或有些流民南湧,下官先回城做些安排去……”當下告辭先回城去。
“也好。”林縛說道。
劉妙貞、葉君安與李衛同道返回徐州城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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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返回湖莊,看到蘇源與小蠻在内宅擺下祭案,想來也知道梁習在東平給部将斬殺的消息而告慰先人。
秋野監逆案,陷蘇家滿門給抄斬,梁習與其姐梁太後在裏面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梁太後在崇州苟延殘喘,自随她去,淮東還不能背負誅殺太後的罪名,今年聽得梁習身死東平,對蘇家姐妹來說,也是一樁大快人心的事情。
林縛回來,看到蘇湄與小蠻坐在祭桌前的蒲團上,眼睛紅腫,想必是哭過一回,淨手到祭案前插香拜禮,拿來一隻蒲團坐下,說道:“相比蘇門案,山河破碎、百姓奔亡,是他們所造下的更大的罪,待從頭收拾舊山河,這筆帳要慢慢的去算。”
“倒非單聽得梁習那老賊身死才在這裏擺下祭案告慰……”蘇湄說道。
“哦,還有什麽好事?”林縛問道。
小蠻卻羞紅了臉,扯住蘇湄衣襟說道:“這才剛有反應,還作不得準!”
“啊,當真是懷上了!”林縛欣喜的問道。
孫文婉剛巧進來,聽到這邊說話,說道:“請武大夫把過脈了,就是小夫人不讓我們跟你說……”
“這才個把月,脈象都微,哪能作數?”小蠻低頭說道,眉角間藏着喜氣。
林縛欣喜的握住小蠻微微發寒的小手,說道:“手怎麽冰涼,要多穿些衣衫……”攙小蠻到廂院坐下,又忍不住得意洋洋的說道,“看我這些天下了功夫,總算是有用的?”
孫文婉姑娘家的,聽不得這種話,先紅了臉往外走,讓蘇湄姐妹陪林縛在這裏胡鬧。
小蠻臉皮子薄,見孫文婉都羞走了,見林縛還要胡說八道,羞紅了臉,笑着要去掐林縛的臉頰,鬧過一陣子,又伏到他懷裏,輕聲說道:“妾身要養胎,身子不方便,那以後就讓姐姐伺候夫君!”
小蠻的聲音雖細,蘇湄同坐在榻上,也聽進耳朵裏,從耳根羞紅到頸脖子裏,丢手笑罵道:“哪有你這樣的混賬妹妹,轉身就把姐姐給賣了?”要羞逃出去,剛起身就給林縛抓住。
林縛讓蘇湄也依到懷裏來,說道:“想當年窮困潦倒,也無他願,隻願你與小蠻伴我身邊;如今當年事,曆曆皆在眼前,今日不能給你名份,你心裏覺得委屈嗎?”
“今生隻願伴在相公與妹妹身邊,别無他求,”蘇湄擡頭看着林縛的眼睛,反手摟住他的腰,将頭伏到他腰裏,說道,“你要了妾身,妾身滿心的歡愛,又怎麽會覺得委屈?”又說道,“文婉跟着過來,也沒有指望要什麽名份,但你也不能冷了她的心啊!”
這回顧君薰讓孫文婉跟着北上,就定下孫文婉的身份,蘇湄曉得内宅要安甯,就不能一家笑而别家苦坐寒室。她有與林縛行了周公之禮,便不能将孫文婉丢在一旁不理。
“呵呵,這今後要歇些日子,學名士垂釣湖山,有你們相伴,倒也是人生樂事,”林縛笑道,“雖不想大肆宣揚,但雙喜臨門,要真是一聲不響,不怕委屈你們,于我也有錦衣夜行之憾。選個良辰,以行大禮,可好?”
“你說好便好,但文婉有長輩在徐州,總要請他出面做個見證。”蘇湄說道。
孫敬堂在徐州,林縛撓了撓腦袋,苦着臉說道:“我臉皮子再厚,也不好直接跑到孫敬堂面前說:‘我過兩天就将你侄女收進房裏,現在跟你打聲招呼!’你說這算哪門子事啊?”
蘇湄、小蠻咯咯的笑壞了,最終還是小蠻拿了主意,說道:“明天将君安先生請過來,我來出面叫君安先生做個中人……”
這會兒院門外一聲異響,有個身影差點跌下來,緊接有腳步聲倉促向外面走去,林縛問道:“誰在外面?”
院門外的女侍回道:“孫将軍偷聽了半晌,剛走……”
林縛哈哈一笑,曉得孫文婉臉皮子更薄,也不去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