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應對崩潰的河淮局勢,除了海東兵力部署進行大規模的調整外,于九月底、十月初,林縛對崇州以北的兵力部署也進行一系列的調整。
淮東日趨獨立,與江甯也日益貌合神離,南北戰線戰力再吃緊,也有專門成立宿衛軍保護核心區域不受威脅的必要。
馬一功調往海東,由趙虎接替馬一功出任津海營指揮使,承當宿衛崇州的職責。
原津海營有四旅編制,南北兩線兵力非常的吃緊,林縛隻給趙虎留了兩旅戰卒編爲步軍司中軍以衛戍崇州、承當宿衛之職——多餘出來的兩旅,一旅由馬一功帶去海東,加強對高麗半島西海岸的打擊力度;一旅由耿泉山率領北上,編入鳳離營,淮東此時最急迫的是加強北線的戰力,以應對随時會席卷而來的燕胡大軍。
除耿泉山所部外,從陽信撤下來的近兩千哀兵,也悉數編入鳳離營,使鳳離營由之前的四旅迅速擴編到七旅二萬餘戰卒。
柳西林暫時編入軍情司任指揮參軍,楊釋則出任靖海第三水營副指揮使,先一步随葛存雄率第三水營主力北上,進駐山陽。
林縛在北上督戰前,元歸政又趕來求見。
七月中旬,元歸政入崇城謀求淮東支持梁家南撤,林縛斷然拒絕,與梁太後的見面也不歡而散。事後,梁太後沒有意氣用事還朝去江甯,依舊托病留在崇州未走。
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局勢崩變、應接無睱,河淮防線将傾、梁家也将灰飛煙滅之際,江甯一時間自然也無人再惦記着敦請太後還朝之事。
梁習被困在東平縣,梁成沖在濟甯僅有不到兩萬兵馬,不足以解東平之圍,跟梁家捆在一根繩子的永昌侯元歸政,來回奔波,尋救東平脫圍之策。
“太後她老人家身體可安康?”
午後,吹面漸有寒意的秋風從樹梢上掃過,金紅色的楓葉窸窸簌簌的飄落到庭院裏,林縛在守靜堂外的廂院裏,由高宗庭、葉君安二人陪同着接見元歸政,先問候梁太後。
比起上一回相見,這兩三個月以來來回奔走當說客的元歸政更是狼狽、憔悴。
上回,永昌侯府雖在江甯受到謝朝忠等新貴的欺壓,但畢竟還有梁成的粗大腿能抱,而今日梁家也成喪家之犬,永昌侯府更陷飄搖動蕩之中。
“太後她老人家的身子還是勉強,就是惦念着東平戰事,寝食難安,越發削瘦,”元歸政說道,“我剛從濟甯過來,太後托我問林侯爺,淮東兵馬何時能北上援東平?”
“侯爺想必已經去渦陽見過董大人了,董大人對河淮戰事有什麽看法?”林縛問道。
“江甯敦促董侍郎出兵北援東平甚急,奈何董侍郎爲私怨而忘公仇,擁兵在渦陽不動如山,時間已經拖了有一個月,魯國公可是将最後的希望都寄托在林候爺身上了。”元歸政言真意切的說道。
“魯國公的重托,我可擔不起,”林縛說道,“天下善治軍用兵者,董侍郎不甘于人後也。董侍郎頓兵于渦陽,自有他的考慮,不能簡單的說爲私怨而忘公仇——要說私怨,董侍郎與梁家有什麽私怨?要說私怨,我與梁家倒還有些舊日恩仇未解,魯國公奈何将希望寄托在淮東頭上?”
元歸政沒想到林縛的話會說得如此的赤裸裸,湯浩信之死與梁家當時謀山東的确有直接的利害關系,梁家也沒想将屁股擦幹淨,但湯浩信之死恰是林縛在淮東自立的一個楔機,包括後面的鹽銀保糧之事,林縛難道就沒有利用湯浩信之死牟自家的利益?
再者湯浩信絕食于青州,其時還是甯王從山東過境到江甯就藩的永興帝也逃不過幹系——難怪林縛還想再扯遠扯到早就是陳年往事的蘇門案上去?
元歸政一時猜不透林縛心裏的打算,沉默着不吭聲,隻拿陰沉冷郁的眼神打量着林縛。
林縛繼續說道:“我相信董原頓兵于渦陽,不是因爲私怨的緣故……河淮之間再也經不起一場大敗,即便江甯的意見,也是以持重爲上。不瞞元侯爺,我向江甯所呈折子,是建議長淮軍直接撤入淮西的防線,由董原統一轄制,組織中線防事;而長鄉侯若不想頂在前面,可以撤到南陽,與守河中府的沁陽侯互爲唇齒、犄角,以爲西線守防……”
元歸政愣怔了片晌,擁立事之後,永昌侯府在江甯的耳目全部盡數給廢掉,要不是林縛當面提起,他很難及時知道朝廷對河淮戰事的動議,也更想不到林縛會上這樣的折子……
長淮軍若北撤到淮西,接受董原的節制,将在淮西直接形成一支兵力逾十萬的重兵集團,難怪林縛真願意董原與他平分秋色不成?
看着元歸政眼神裏的遲疑,林縛心裏輕輕一歎。
淮東已成今日之格局,林縛心裏要沒有野心,也是自欺欺人,但事分緩急輕重,矛盾也有主次之分。
比起淮東與江甯之間的貌合神離、相互扯腿,淮東與江甯公開面對的主要矛盾,還是聯手将燕胡勢如破竹的攻勢擋下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是給燕胡兵馬勢如破竹的突破江淮防線,連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淮東與江甯一個勁的在暗中拳來腳往、相互算計,不過圖惹後人笑話跟厭恨。
在當前情況下,林縛有信心勉強守住東線,所以甯可将長淮軍陶春所部兵馬都給董原、支持長鄉侯梁成沖退去南陽,也要共同守住淮河、秦嶺一線。
雖然這麽做,會直接在董原麾下形成一支兵馬逾十萬的重兵集團,梁成沖、梁成翼在西線也會重新擰成一股,并且從南陽向南,可以向羅獻成控制的區域發展勢力,但至少能将南朝半壁江山先撐住了。
但林縛的三線防禦方案要成功實施,有一個前提,就是不要理會燕胡的圍點本w援之計,放棄給困在東平的梁習所部,将已經給打殘的河南北部焦土暫時放棄給燕胡……
元歸政過來是想盡最後的努力說服林縛出兵去解東平之圍,林縛反過來卻要元歸政去說服梁成沖放棄他老子、放棄東平。
元歸政愣怔了片刻,雙方的認識跟想法天差地别,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放棄東平,由梁成沖率殘部西撤去南陽,此事非元歸政能做決定,元歸政稍坐片刻,便告辭離去。
林縛禮送元歸政出守靜堂,與高宗庭、葉君安返回東衙偏廳。
葉君安邊走邊說道:“古來今來,孝義爲先,梁成沖怕是不敢擔下棄父救生的罪名?”
高宗庭淡淡一笑,說道:“古往今争權奪勢,兄弟睨牆、父子相殘的例子還少見嗎?更何況梁成沖還有梁太後這個擋箭牌在,隻要在梁氏内部,放棄東平的決策出自梁太後而非梁成沖,梁成沖就沒有那麽難做人!當然,這必然将給梁成沖、梁成翼兄弟決裂埋下禍根,西線還是無法擰成一股,抱成一團……相對說來,梁成沖撤去南陽,還是位于梁成翼的庇護内側,與羅獻成的沖突必少不了。”
葉君安還較爲守儒禮,算計沒有高宗庭這麽深沉。
對葉君安與高宗庭之間的讨論,林縛不置可否,隻是邊走路邊看着庭院裏的黃葉,冬天又到了,除了淮河之外,淮河以北的河流很快就會凍嚴重,這個冬天怎麽也要熬過去,才能看到勝利的曙光。
葉君安倒想到一個問題,開口問道:“董原出鎮淮西,其在浙北的兵馬一個未帶的都留給孟義山,是不是對今日之局勢早有所預料?”
林縛停下來,看向高宗庭。
對陳芝虎、對董原之熟悉,誰都不比高宗庭,高宗庭與董原相識共事十餘載,淮東若想準确判斷董原的動機,除了高宗庭外,就沒有旁人了。
高宗庭說道:“董原提兵北上進渦陽之後,就止步不進,渦陽離濟甯還有三四百裏路程,自然就談不上牽制圍在東平圍的敵軍主力。但也不能怨董原按兵不動,董原出鎮淮西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此外就是君安先生所言,董原将他當初守杭州所帶出來的浙北軍差不多都留給孟義山,所率北上出鎮淮西的,是從江甯守備軍改編而來的禦營軍一部。加上肖魁安所部,董原此時在渦陽集結的三萬兵馬,遠遠談不上精兵。在地勢平坦平闊的河淮平原上,燕胡在東平外圍集結的兵馬超過十萬,其中又有四萬餘精銳騎兵,誰有足夠信心率三五萬步兵撲上去?即時再苛刻嚴厲的眼光,也會以‘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替董原開脫——在這種勢态下,避免貿然決戰而導緻更大規模的損兵折将,将長淮軍撤下來、填入中線,是再正常不過的思路……當然,以皇上及陳西言等人的視野,将長淮軍撤入淮西,并歸董原轄制,也不怕董原有能力擁兵自重。董原能看到這一步實不足爲奇……”
能不能擁兵自重,首要的一點是有沒有足夠多的親信心腹及嫡系将領掌握軍隊。很顯然,長淮軍撤入淮西之後,即使在淮西形成兵馬逾十萬的重兵集團,但由于整個兵團的将領來源複雜,幾乎都不是董原的嫡系,董原想擁兵自重是沒有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永興帝及陳西言等吳黨勢力也會較爲放心的支持董原去統領淮西兵馬。
林縛摸着下颔,看着庭院裏的黃葉,說道:“宗庭的話沒有說完啊,董原還将南線的局勢發展算計在内……”
給林縛一點醒,葉君安也立時想明白過來,拍着大腿說道:“真是好算計啊!奢閩在東線頹勢已成,我軍或浙北軍,隻要能奪回富陽,浙北及蘇湖平原,都會重新成爲相對較安全的内線,孟義山所部就能調動北上,支援抵抗燕胡的戰事,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時候,董原在北上淮西之前放棄的浙北軍嫡系,又将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到這一步,董原再消化淮西兵馬爲己有,将成爲可能。董原真是好城府、好算計啊!”
高宗庭苦笑道:“即使曉得他可能心存這樣的算計,眼下淮東也隻能支持長淮軍撤往淮西……”
林縛輕松一笑,說道:“自古以來,亂世而起者,因勢成事者衆,但單純靠陰謀而成事者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