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州守軍的抵抗意志不弱,但不是誰都能成爲董原,而敖滄海在東閩軍時就有豐富的攻城經驗。
敖滄海選擇南城門爲攻擊重心,填平城濠,在南城門樓子兩側堆積可以搭設攻城雲橋的土台,差不多将上千守軍都吸引到南城來防守……
在傳統的城防體系裏,磚木結構的城樓是城牆上最爲重要的指揮、屯兵、防禦、瞭望、射擊陣地。一般說來,隻要城樓不失,即使狹窄的城牆段暫時失守也很容易反攻奪回來。
但在三十多架配重式大型投石弩面前,嵊州南城門上的多層磚木結構的城樓就成了緻命的弱點。
敖滄海用巢車配合強弓重弩,将嵊州南城守軍都壓縮城樓門子裏露不了頭,才下令撤去在前面遮掩投石弩的高竿布幔,露出猙獰的殺機來。配備六百多辎營兵的三十多架投石弩,連同校準在内,一共投射了一百二十餘枚重二十斤到五十斤不等的石彈,嵊州南城門樓子就轟然倒塌。
上千躲在城樓裏的城防守軍,将近半數給掩埋在城樓廢墟裏。倉促逃出的守軍,給巢車裏的弓弩射殺慘烈。敖滄海又不失時機命令城下将卒架設雲橋、雲梯攻上城頭,趁亂掩殺守軍兵卒,卻在嵊州别外援軍趕來之前,又下令撤退,不急于強行奪城。
林縛看了微歎:敖滄海的殺心還是太重。
嵊州是小縣,城裏居民隻有五六百戶。淮東軍奔襲而來,是代表朝廷收複失地,對嵊州普通民衆的驚擾不大。鄉野幾乎沒有多少難民逃入城裏避難,很平靜的旁觀淮東軍攻打嵊州城。
除了守軍以及田氏征募進城的宗族兵外,嵊州城裏能征募上城頭防守的丁壯也就千餘人,也就是說嵊州守将與田氏在城裏最多隻能組織出四千守軍來——敖滄海顯然是想利用這個有利淮東軍攻城作戰的戰場,将南城變成絞殺嵊州守軍的屠殺場,間接達到殺人屠城、進而鎮懾浙東地方勢力的目的。
從另一方面,也說明敖滄海心裏沒有放下對奢家亡他家族的仇恨。
一次短暫的戰鬥就殲滅八百守軍,接下來圍繞南城段的反複争奪,對守軍來說尤其的慘烈。敖滄海甚至用巢車在南城門的正面,拼搭出兩個方九丈的攻城雲台,每個雲台上架設十二架重型床弩及大量的蹶張弩,射殺幾乎沒有什麽遮攔的守軍。
在城門洞給封死的情況,隻要奢家委命的嵊州守将與田氏不肯降,守軍也隻能被迫僵持下去。到四月十二日,僅南城牆上,給殲滅的守軍人數就超過兩千人。對淮東軍來說,更像是攻城實戰演習,也隻有經驗不足的新卒傷亡稍多些。
相比較田氏在嵊州城一家獨大,明州城裏的情況就要複雜得多。真正鐵心跟奢家一條路走黑的明州府地方勢力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是在奢家控制浙東之後,在形勢前不得不低頭,放棄抵抗而已。
淮東軍代表朝廷打了回來,許多地方勢力開始懷疑淮東軍的實力不濟,不敢輕易表态,擔心弄巧成拙,搶着出頭,等奢家反攻回來會成爲給清洗的對象。
時間持續到四月上旬,奢家在浙東的主力始終沒能越過曹娥江反攻過來,而淮東軍登岸的兵馬越來越多,後期沿曹娥江的水戰也是淮東軍勝多敗少,東陽縣一戰,更是将八閩精銳不可造勝的神話再度戳破。
膽子稍大又自認爲在奢家短暫統治明州府期間沒有留下劣迹的地方勢力,從四月上旬,就開始爲淮東軍清除奢家在明州府境内的殘部出糧出力。
有些身上有污點的地方勢力,在看不到奢家有反攻回來的希望之後,也不得不考慮後路問題。
暫時還閉門頑抗的明州府城裏,同樣是風起雲湧。即便是城頭守軍,除了忠于奢家的八閩子弟外,地方上給收編的降軍及地方投附兵馬,也開始暗中與外面圍城的淮東軍秘密聯絡。
十二日晨時,明州府守城校尉毛騰遠,率部殺死東城守将,打開東城門。陳魁立率海陵府軍彙同毛騰遠部,從東城攻入明州府城,戰鬥持續到十三日午時,在地方投附勢力的配合下,将奢家在明州府城負隅頑抗的殘部盡數殲滅,收複明州府城。
敖滄海也是十三日派兵強行奪下守軍士氣近乎崩潰的嵊州城。
截止到這時,除象山、昌國、岱山等地區外,淮東軍差不多占領了明州府全境。
二十一日,劉直、孟心史在陳明轍的陪同下,從嘉興借道渡過錢塘江,進入明州。林縛也于這一天,從嵊州返回,第一次進入明州城。
明州原屬會稽,自前朝中期置府,迄今已有近三百的曆史,府城與鄞縣同冶,與會稽、嘉杭,同爲浙郡之精華,既爲魚米之鄉,又是人文荟萃之地。
府城西南設于四明山裏的四明學社,名氣略小于江甯的西溪學社,但也不容小窺,廟堂之上,浙籍官員自成一派,是爲浙派,算是廟堂上不小的一股勢力。浙東失陷,浙派勢力遭受重挫,朝廷撤兩浙郡司、設浙北制置使司,并歸江東郡所屬之後,浙派勢力則徹底淪爲吳黨的附庸。
林縛望着巍峨的明州府城,心裏感慨萬分。
從越朝中葉起,明州就是海疆名城,奢家舉旗造反,東海寇勢力大漲,浙郡也是異常重視明州的防守,城池越修越堅,郡治杭城相比也有所不及。這座周達八裏、三丈餘高、磚石包覆的巍峨城池,遠非嵊州這樣周不過裏許的小城能比。
然而這座雄城,近年來兩次易手,都太輕而易舉,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來。
第一回田常舉城而投,奢家幾乎未費一兵一卒就拿下這座雄城。
這一趟,奢家在浙東的兵力過于分散,明州城被圍時,城裏守軍都不足兩千人。明州守将在城裏招募民勇上城頭參與防守,卻使得守軍内部魚龍混雜、出現緻命的分化,不僅給淮東軍輕易奪下東門不說,甚至在進城後投附軍成爲攻打奢家守明州殘卒的主力。
要是在戰前奢家對淮東有足夠的警惕,沒有給淮東的聲東擊西之計騙到,在明州城裏的留守兵力超過五千人,這一戰的形勢就艱險難說了。
如今陳魁立率海陵府軍接管明州城防務,在裏三層外三層的嚴密戒備保護下,林縛騎馬穿城進入明州府衙,與從江甯而來的劉直、孟心史等人見面,也要接見明州府地方投附勢力的代表。
劉直、孟心史都是熟人。林縛第一次率兵北上時,劉直任觀軍容副使,此後林縛與他多次打交道,他這時是甯王府内臣之首。孟心史原爲暨陽知縣,暨陽血戰時,算與林縛有并肩作戰之誼,作爲吳系官員,後期積功升任平江府通判,此時改任江甯吏部郎中。
從江甯挑選劉直、孟心史二人爲特使來明州這件事情上,便能知道江甯對淮東假勤王之名而行聲東擊西之計一事的态度轉變。
燕京被圍,奢飛熊在西線突飛猛進,浙北形勢危急,江甯南線告急,江甯又有什麽資格追究林縛的欺君之罪?
當然,林縛從三月二十三日率部奔襲浙東起,就或派信使或通過塘抄驿騎知會各地,江甯前後保持沉默差不多将近一個月。
就江甯當時的态度,就算無力追究淮東的欺君之罪,也絕沒有認同淮東行爲的意思。在士子清流眼裏,淮東自然是大逆不道,交相唾罵;便是淮東境内也是争議紛紛。
劉直與孟心史代表江甯過來,也就表明江甯在形勢面前低了頭,正式認可淮東的做法。
劉直、孟心史、陳明轍等人都随同傅青河等淮東官将及明州府地方勢力代表,都到府衙前的鋪石場地上列隊相迎。林縛翻身下了馬,将缰繩及馬鞭交給随侍,朝劉直、孟心史等人拱手作揖,說道:“罪過罪過,”假意責怪傅青河道,“傅先生怎麽能如此怠慢劉大人、孟大人,讓二位大人在外面久等?”
“林大人力挽東南狂瀾,爲朝廷中流砥柱,流血流汗,鞠躬盡瘁,我等在衙門等待片刻,太微不足道了。要不是傅大人堅持不肯,我可是覺得出城相迎,才能稍表敬意,”劉直眯眼而笑,走上來熱情的要從随侍手裏接過缰繩與馬鞭,替林縛牽馬而走。
孟心史倒是有些骨氣,做不出劉直這樣的姿态來,作了一揖,便算是見過禮。
跟在劉直後面,一起往府衙裏走去。
孟心史跟在後面,暗地打理林縛。
自暨陽一别之後,他就沒有跟林縛再見過面,暨陽時,林縛給他的感覺仿佛出鞘的利刃,有一種淩利的氣勢;此時的林縛要溫和、收斂得很,但越是溫和、收斂,孟心史越是能明白他的溫和、收斂之後的鋒芒是何等的銳利!
形勢發展到這一步,江甯已經沒有能力拒絕林縛薦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的折子,孟心史過來,是要在明州府的其他官員安排上争取對江甯有利的條件。
林縛的态度越是溫和、收斂,孟心史心裏越沒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