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島基戍台,僅靠哨船布警,消耗很大。但奢家對淮東的防備心猶重,即使再大的代價,也是要花下去的。
淮東先遣船隊,趁夜色過野黃盤島水域時,就給浙東水師布防在那裏的哨船察覺。在靜寂到近似凝固的夜色裏,哨船燃起的烽火,就仿佛在浪濤裏颠簸的桔紅色燈盞,一盞接一盞的點燃,迅速向南岸的明州府傳訊示警。
彎月如鈎,星光稀微,除了深藍似墨的海面仿佛在風中抖動的綢緞,有粼粼光亮閃爍,更遠處,則是島嶼或陸地的模糊的際線。
陳漬盯着遠處燒起烽火示警的哨船,一聲不吭,這是他臨戰前的習慣。
他身處的是向黑水洋船社征用的運兵船,這艘兩千石載量的深腹海船上,包括陳漬在内,共載有半營三百名甲卒,此外還有護船兵及船員六十餘人。在六艘運兵船的兩翼及前哨,則是靖海第一水營的各類護航戰船近二十艘。
他們還隻是先遣船隊的左翼,水軍、步卒混編共三千人。
他們沒有去理會那裏點燃烽火後就四處逃散的浙東子母哨船,左翼先遣船隊的作戰目标非常的明确,就是要趕在奢家留守浙東的兵馬反應過來之前,攻下浃口寨。
浃口,浃甬江入海之口,距明州府城鄞縣不足三十裏,控扼甬江的入海口,爲東屏昌國諸島、西連明州平原的要隘險地。
早年爲防備東海寇,兩浙郡司在甬江口北岸、沙溪蛇山的東麓置水陸兵寨駐兵防寇,名爲浃口寨。奢家占得浙東之後,對浃口寨也甚爲重視。即使蘇庭瞻率浙東兵馬主力西進打富陽,守浃口寨的兵力仍在六百以上,并有塢港戰船布防。
淮東軍奔襲明州府的第一目标就是浃口。若能一舉攻下浃口寨,不僅能割斷明州府與昌國、岱山諸島的聯系,後續兵船更能溯甬江而上,直接将兵力投放到明州府腹地去。
“還要等多久?”孫壯挨過來,壓着聲音問道。
他對海上航行沒有經驗,看到遠海上一艘接一艘的哨船點燃烽火,擔心時間拖得太長,讓奢家在浙東的兵馬有時間調整部署,偷襲就會失去突然性。
陳漬雖然當不成合格的水軍将領,但這邊的海路也坐船走過兩趟,他扶着船舷,回頭跟孫壯說道:“不用一個時辰,差不多等天濛濛亮時,就能直接沖到浃口寨前……”
“那是夠了。”孫壯說道。
隻要再過一個時辰就能直接打到浃口寨,奢家在浙東的守将一時間搞不清楚這次來襲的兵力數量及先攻方向,天色又黑,根本就沒有機會調整部署。
“杆爺,等上岸後留些力氣,”陳漬壓着聲音說道,“先發的船隊,除了我們之外,還有打金塘島的右翼船隊。浃口寨與金塘寨,隻要能攻下一處,第一撥突襲便算功成!浃口寨太險要,駐兵也多爲精銳,一時間打不下來也正常。大人也吩咐了,要惜兵力,一時打不下沒有關系,關鍵要阻止援兵進入。等後續兵力壓上來再打,會輕松一些……”
陳漬到這時候也顧不上孫壯才是普通軍卒的身份,将先遣前鋒的作戰計劃,通盤告訴他,就怕他在攻寨時将性命拼掉!
“我曉得,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的一攤事!”孫壯拍了拍身上嘩嘩的鱗甲,笑道,“我的性命,閻王爺想收過去,沒那麽容易……”
陳漬嘿然笑了笑,作爲左翼前鋒主将,他可以将最優等的鱗甲提供孫壯等人,但他負責指揮整個搶寨作戰,不能身先士卒與孫壯并肩作戰,更不能違背林縛的軍令,不把孫壯安排先登部隊裏。
孫壯等人要在淮東軍赢得應有的尊重跟地位,也隻能憑借軍功上位;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捷徑。
風吹得風帆呼呼作響,夾在海濤拍打聲裏,仿佛時間流逝的聲音,夜色就在這沉寂的氛圍裏一層層的褪去,四周的島山陸林,一層層的變得明亮。
蛇山之下的浃口寨仿佛掩映在林叢邊緣的民鎮商埠,在清晨的薄霧裏露出棱角,有四艘浙東戰船從甬江口。先遣船隊的前哨,有六艘戰船迎戰上去,更有兩艘集雲級戰船直接沖入甬江口,以防備敵軍在甬江口裏藏有伏兵。
這時候甯可水營戰船涉險,也要避免防護力較差的運兵船給敵船直接攻擊到……
孫壯與舊部十一人,加上其他先登甲卒共六十人,已經轉移到平底的登陸船上。孫壯再試了試重約十斤的金屬兜鍪系得緊不緊靠,一手持護盾,一手誇張的提着戰戟,站在船頭,盯着遠處奢家布在浃口寨外圍攔截他們搶灘的浙東甲卒,喉結上下滾動,嘴裏生津,熱血将要沸騰的感覺,與左右笑道:“你們看這些龜兒子,脖子洗幹淨、腦袋伸出來等我們去割!”左右皆笑,渾不怕岸上已經箭支射來;離得甚遠,箭支射來無力,随手拿刀盾撥開。在兩翼戰船射箭掩護的同時,孫壯搶先沖下船頭,踩着淺水往灘岸沖去……
争灘這百餘步要涉淺水而走,砂石也亂,急走易跌,隻能盾挨着盾,冒箭矢往前緩行。走到約百餘步,箭矢甚勁。孫壯隻是拿盾護住臉面,不斷有箭矢打在護盾或甲衣上,叮铛作響。不得不說,鱗甲的防護非普通皮甲能比,除了如魚鱗密集的鋼質甲片外,内襯也是極有韌性的柔軟鹿皮。孫壯一馬當前,這麽近的距離少說中了七八箭,愣是沒有一箭能射透甲胄、給他造成傷害。
先登甲卒除孫壯等人身穿精良鱗甲外,其他人最差也要多穿一層合甲以防箭矢。
陳漬要用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搶上岸,掩護後續甲卒登岸并迅速本合圍浃口寨,并在浃口寨的西面建立防守陣列,以備從明州府城過來的援軍,根本就沒有充裕的時間用弓弩先進行壓制,隻能用甲卒貼上去肉搏……
沖到近處,孫壯越發覺得渾身的熱血沸騰,虎目瞪得要裂開,看到有三名浙東甲卒配合着逼來,怒吼一聲:“啊!啊!殺你娘巴子的!”聲巨如雷,直要震得周遭人等耳膜欲裂,面對兩把鋼刀、一把刺矛,孫壯避也不避,趁着他們給吼得微怔之際,拿盾壓住居中敵卒刺來的長矛,再上去一腳踏個結實,上前一步就反去,一拍之下就将居中敵卒的面目打得粉碎,鮮血迸濺而出,顯露駭人的武力!
左翼敵卒所砍來的刀給身側甲卒舉盾擋住,面前右前敵卒砍來的鋼刀,孫壯理也不理,先一步執戟捅進他的胸口,棄戟蹲身拾了一把鋼刀,左盾右刀,與左右甲卒配合,穩如磐石、往前推進,很快就将約六十名浙東甲卒在岸灘上所布的防守陣列撕裂、打得粉碎……
*
二十三日登上大橫島時,天色已暗,還不大清楚淮東的部署,當夜陳明轍與陳西言也沒能見到林縛。
直到次日淩晨,陳明轍、陳西言才在睡夢裏給喚醒,在昏暗風燈的照耀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踏上一艘形體巨大的戰船,才見到林縛、秦承祖二人。
這時天色已經青亮,海水湛藍,光線已經明亮到能大緻看清周圍的景緻。
看着一艘艘戰船、運兵船從身邊揚帆而過,遮天蓋地的,方圓數十裏的海域,仿佛給淮東戰船填滿,陳明轍與陳西言面面相觑:淮東爲此戰究竟動員了多少兵力?
林縛身穿紫衣官袍,将視線從澄澈如臨的遠海收回來,轉身看向陳西言、陳明轍,作揖道:“林縛軍務在身,不便下船相迎,有所怠慢,還請陳閣老與明轍兄見諒!”仿佛當年彼此間的仇怨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陳西言一時無言,也不曉得說什麽好。看眼下的情形,越發能肯定淮東這次絕非倉促間行事。
陳明轍問道:“林大人對奢家奪臨水、集兵打富陽早有所料?”
“人怎能未蔔先知?”林縛微微一笑,說道,“不過燕冀勢危,南兵北調,江淮腹地兵力空虛,奢家必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這一點倒不難猜……除了奢家有所動作外,我想羅獻成在西邊也不會甘于寂寞,隻是消息一時間還沒有傳過來罷了。”
“淮東到底是計勝一籌,正好打在奢家浙東兵力空虛之時。”陳西言感慨道。
“此時還難說得很,”林縛說道,“我即刻就坐船趕往浙東督戰,陳閣老與明轍可有興趣同行?”
隻要淮東集重兵打在奢家的浙東後腰上,奢家在中路就算奪下富陽,大軍也不敢從富陽、臨水往北深入。至少在這時候,處于兩線戰事内線的平江府是沒有太大危險了,更何況還有陳華文與粟品孝率兵頂到前面去堵口子,孟義山也會很快率部渡江南下。
與其回海虞觀望形勢,還不如跟着到浙東去。
陳明轍看了陳西言一眼,陳西言說道:“恭敬不如從命,老夫便蹭船到浙東走一回!”
陳明轍、陳西言随林縛剩津海号坐船南下,雖說不能參與機密,但從頻繁的軍令傳遞以及津海号周圍随行的淮東軍主力船隊,大體能估算到淮東這次的用兵規模。
除了第一、第二、第三水營的一萬五千餘水師主力全部出動外,淮東還出動了包括崇城步營、長山營、海陵府軍在内的步營主力兩萬餘人,崇州、嵊泗防線的兵力幾乎抽調一空。
除此之外,崇城、鶴城、江門三地更是集結了近三萬後備兵力,征集了近五百艘商民海船,隻待前線有需要,傅青河、孫敬堂就會率領這三萬後備兵力走海路趕往浙東參戰。
船隊過黃野盤島海域時,日頭正值中天,這時候有信船返回通報前鋒銳卒已經攻下金塘、浃口兩寨。
攻下金塘、浃口兩寨才僅僅是第一步,才是揭開浙東戰事的序幕。
從昨夜以及今晨的情形來看,奢家在兩浙建立的烽火與驿騎傳訊體系,效率不慢,在浙南的奢飛虎以及在富陽或臨水督戰的奢飛熊,這時候應該已經知道明州府給淮東突襲的消息!
奢家在富陽的兵馬,走陸路到蕭山,隻需要半天多時間;到會稽更有浦陽捷徑可走,隻需要一天多些時間;到明州府需要三天時間。奢家在浙南的兵馬,走陸路繞過樂清到明州府南面的甯海、象山等縣隻需要三天的時間,走陸路走天台山西麓谷道進入會稽府的諸暨等縣,也隻需要三四天的時間。
明州、會稽等城守軍的抵抗力度以及奢飛熊在西線與奢飛虎在南線的反應,都決定着浙東接下來的戰局走向。
在理論上,奢家能抽調到浙東進行會戰的兵力超過十萬,淮東軍也僅能搶出三四天的先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