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看着林縛的側臉,冷峻有如暴露在清寒空氣裏的岩石,棱角分明,他的眼神正凝望着淮河對岸、籠罩在淡淡霧霭裏的淮泗大地。
即使是汴水、泗水之間的睢甯、宿豫二縣,名義上都歸徐州所轄在淮泗戰事後,給林縛來了個鸩占鵲雀,硬是将孫壯塞到這二縣。無論是劉庭州還是嶽冷秋,顯然是不敢讓懷有異心的孫壯率部駐到淮河南岸的,也隻能讓陳韓三忍氣吞聲吃下這個虧汴水以西,林縛更是鞭長莫及。
劉庭州指責的一點都沒有錯,林縛就是要縱寇東竄要不是孫壯故意放開口子,四五十萬流民怎麽有可能渡汴水東來?
不放四五十萬饑民渡汴水東來,林縛如何去染指他們?
但是要如何去染指,更是一樁頭疼的事情。
劉妙貞、馬蘭頭等人所領導的紅襖軍,是這股流民的核心,因劉安兒之死,淮東脫不開關系,劉妙貞、馬蘭頭身爲嫡系至親,顯然不會輕易接受淮東的招撫。
要麽剿滅幹淨,要麽逼降,要麽逐走剿滅幹淨或逼降都非易事,最初秦承祖、曹子昂、林夢得等人都主張放流民東進、将劉妙貞、馬蘭頭等人逐走。
隻要将劉妙貞所部逐走,剩下三四十萬饑民,招撫起來就不費吹灰之力。
嚴峻的問題是,淮東也沒有足夠的土地去安置如此龐大的饑民。
将劉妙貞等人逐走,雖說招撫變得容易,但将他們都安置在淮河以北的睢甯、宿豫、淮陽等地,不僅淮東,北面的徐州陳韓三、西面的河南陳芝南,甚至西南的濠泗陶春,都能夠伸手過來染指,情勢将變得異常的複雜。
就轄區而言,淮陽屬濠州府,睢甯、宿豫屬徐州府陶春或陶春背後的嶽冷秋以及陳韓三,都不可能看着淮東通過招撫饑民,将這三地徹徹底底的納入淮東轄地的。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做不成的,你也别想成”這才是世人最普遍、最真實的心态。所以,将劉妙貞所部從淮泗逐走,并不能使淮泗情勢好轉,也不能讓淮東有效的控制淮泗形勢。
“我幼時讀過一本雜書,書裏講了一個水煮田雞的故事,我來說給你們聽,”林縛負手身後,身邊就曹子昂、梁文展、宋佳等人,說道,“将一隻田雞丢到一鍋燒得滾燙的沸水裏,田雞很可能會奮力跳出來;要是一鍋冷水,先不要急着燒沸,将田雞丢進去,田雞多半不會掙紮,反而會悠哉遊哉将此當成家。這時候你再慢慢在鍋下添柴加火,等田雞感覺水燙之時,身子已經給煮熟了這個故事太複雜了,換句話說,心急吃不了田雞肉,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
宋佳看了林縛一眼,心想他哪裏編來這個鬼故事?曹子昂等人卻是哈哈大笑。
梁文展附和道:“大人妙計,以淮泗爲鍋,冷水小火慢炖紅襖女的田雞肉!”
林縛笑了笑,又說道:“李衛在睢甯、宿豫兩縣招流墾荒,勤勤勉勉,在鄉野聲望極高,他對淮泗地區熟悉,招流撫難時又從縣民裏選拔了一批能幹的吏員劉妙貞要穩定好淮泗的形勢,憑他們自身的力量是很難做到這點的。泗陽要派人插手協助,也必須派人插手,我看李衛總攬其事,就很合适。”
張苟、李衛兩人還沒有從宿豫回來,昨天派人回來送信說要去淮陽見劉妙貞。
能談成什麽樣,還沒有最終的結果。不過先期進入宿豫、睢甯兩縣的紅襖軍開始有所收斂,暫時停止派人出城強征糧草,也是表達要談的誠意。
不要說淮東所提的條件不苛刻,即便再苛刻十倍,面對每月四萬石米糧的誘惑,走投無路的流民軍能有什麽選擇?
“不容易啊,”曹子昂微微一歎,說道,“一是睢甯、宿豫兩縣提供耕作的土地來有限;二是睢甯、宿豫兩縣返鄉安置的當地縣民也多達四萬多口。大量饑民的湧入,與地方上争地、争田的矛盾,今後将會異常的突出特别是流民軍在這方面最是短缺,既無經驗,也無人手。即使大多數渠帥、流軍将領,願意放棄兵權,釋兵歸農,但桀傲不遜的性子很難馴服,對地方治安會造成極大的隐患,想緩解矛盾更難!”
“再難的事情,也要努力去做,”林縛說道,“有些條件要跟劉妙貞、馬蘭頭等流帥談。他們可以保留三到四萬的獨立精銳戰力,占據淮陽、宿豫、睢甯三城也可以,但是在招撫流民、恢複生産以及維持地方秩序上,要盡可能多的從地方上招攬人手,也必須接受泗陽派人監督。每月四萬石米糧,可以讓他們保留四分之一養軍;其他的,最好是能通過各鄉的土圍子發放救濟。不要讓饑民都聚集在城裏,要分散到鄉野下去安置流戶,要盡可能多造圍攏屋、多造土圍子!”
多造圍攏屋、多造土圍子,是爲将來限制東虜騎兵向淮泗地區滲透做準備。
也許堅固城池不會那麽容易失守,但東虜騎兵分散開來,繞過堅城進行滲透打擊,将很難防犯。
數艘船從對岸泗陽城寨所在的飛霞矶駛來,很快就在山陽縣城北門外的碼頭停泊。林縛前腳剛回行轅,張苟、李衛帶着馬蘭頭進城來。
林縛立刻在行轅官廳接見了馬蘭頭。
在淮泗戰事期間,林縛與馬蘭頭遙遙相見過,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印象,雙方畢竟離得太遠了。
馬蘭頭能渡淮來,說明流民軍确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面對淮東的誘惑,無法拒絕。是馬蘭頭過來,而不是劉妙貞親自過來,是他們根本不可能放棄對淮東的戒備。
當前情況下,劉妙貞、馬蘭頭等人要接受淮東的暗中資助,根本沒有提條件的餘地。再說劉妙貞、馬蘭頭等人最重視兵權,隻要林縛不要求他們徹底的放棄兵權,他們對其他的條件也不是那麽敏感。
事實上,特别是林縛所提的口糧分配,劉妙貞、馬蘭頭等人更不可能拒絕。
相反的,從十餘萬兵馬,裁減到三萬,又能每月得一萬石米食養軍,差不多每個兵卒每月能有三十多斤的口糧,将能保證充足的戰鬥力。戰鬥力絕對要比隻能吃半飽的十餘萬兵力要強。
其他約四十萬人,每人每月能分得七斤口糧,想吃個半飽也很困難,但勉強活下來卻不成什麽問題。
至于如此大量的糧食要如何運輸,會有一些問題,不過泗陽、沭口都是淮東軍的軍管區,即使會有些消息會傳到劉庭州、嶽冷秋的耳朵裏去,隻要不給抓住把柄,就沒有什麽大問題。
就是在江甯、在朝廷,主張招撫的官員也是大有人在。
燕北防線的崩潰幾乎是可以預期的事情,即使給人抓住把柄,又如何?
林縛在官廳接見馬蘭頭的當兒,宋佳拿了一封文書進來,是朝廷下放給地方的告函樣式,她走到林縛身邊說道:“朝廷起複周宗憲出任兵部尚書了!”
東虜第一次破關寇邊時,周宗憲是當時的兵部尚書,後因這事給削職爲民,之後一直是李卓擔任兵部尚書一職。李卓執掌薊鎮期間,朝廷并沒有委任新的兵部尚書,一直都是有左侍郎王吉元主持兵部事務,這時候突然起用周宗憲,實際就是邊軍換将的第一步。
要是能在松山一線拖延到春後,李卓絕對不會吝惜個人聲名,但是他讓高宗庭送血書來淮東,就是料到他沒有辦法拖不下去。朝廷會奪他的兵權,會派他人或直接讓監軍使郝宗成來接替他的位置,率薊鎮邊軍去打遼陽這才是北線戰事邁不過去的最大的坎。
林縛對這個有所預料,但消息真正傳來,還是令他很難接受,說道:“這才幾天的時間,朝廷連這點耐心都沒有?”
馬蘭頭看張苟一眼,他對周宗憲出任兵部尚書沒有什麽概念。流民軍将領的視野很窄,即使像馬蘭頭這樣在流民軍裏算很有謀略的将領,其視野也隻局限在河淮或江淮地區,對北邊的戰事了解很少。
張苟也是到淮東之後,視野才真正打開,周宗憲出任兵部尚書,也許意味着燕北防線崩潰的第一步。
林縛看似平靜的将宋佳拿來給他看的告函丢在桌角上,正着身子對馬蘭頭說道:“事情差不多就在這樣,我也希望兩家兵戈相見、生靈塗炭你回去,要是覺得這邊的條件能夠接受,三天後就派人到泗陽來領第一批米糧!之後,我會派張苟、李公監督你們那邊的執行情況”
送走馬蘭頭後,林縛回官廳,立即簽署了從工辎營撿選健勇對長山營進行擴編的命令,派人快騎送回崇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