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擱下手裏的炭筆,輕輕問了林夢得一聲。
林縛如此身居高位,得賜紫之賞,手握權柄也是江東郡有數人之一,便是整個大越朝,手握數萬精銳雄兵的權臣,也沒有幾人。
林縛在清流士子裏風聞不好,但也不會有哪個不開眼的人跑到他跟前來惹他心煩,同時也決定的他是聽不到江甯的清流風議當朝科舉取士,士子與宗家、權宦、世勳并存,在廟堂之上,士子的勢力還要更強一些,清流風議恰恰是廟堂的風向标。
林縛聽不到風議之聲,但始終保持關注。
燕北的戰事始終是他放不下的心事,東衙官廳裏,所懸挂的,除了江淮形勢圖外,就是燕北形勢圖相反,與淮東直接相關的淮泗與東海形勢圖沒有懸挂在牆壁上。
林縛很想聽聽江甯的清流是如何看待此事,希望看到朝廷對此事态度有改變的端倪。
“”林夢得苦笑一下,說道,“書生誤國,倒是不假”
張協、嶽冷秋等人,對燕北局勢都頗爲樂觀,這個情況,林縛心裏是清楚的顧悟塵與林縛一樣,對燕北形勢不那麽樂觀,他畢竟流邊十載,對燕東、燕西諸胡的情況有深刻的認識。
“說來聽聽”林縛說道。
“邸書塘抄裏簡寫諸胡十萬餘騎圍大同,江甯士子普通認爲十萬餘騎已經抽空東虜戰力,隻要李兵部在遼西的動作更快一些,就必然能迫使東虜從大同撤圍,甚至有好些人樂觀的認爲遼西一戰,能徹底的解決遼地形勢!”林夢得說道。
“”林縛沒有說話。
林夢得又說道:“要是廟堂之上的權臣,跟江甯士子都一般見識,燕北的情況真是兇險得很。”
胡緻庸坐在下首扯了扯林夢得的衣裳,低聲說道:“朝中諸公,見識不見得比江甯士子好多少”
“啊?”林夢得微微一怔。
“大人上月送呈兵部的軍議,有回應過來了,”胡緻庸說道,“沒有什麽好話”
林夢得見林縛心緒不佳,也便不再多言。
爲了解燕東、燕西諸胡的基本情況,軍情司派了多名哨探僞裝成被俘丁口潛入北地,花了好些心血,才摸清楚個大概。
在蘇護帥邊之時,歸到葉濟部旗下的燕東諸胡,成年壯丁不到二十萬口,給當時的邊軍壓得擡不起頭來,将有十年時間丁壯人數是隻減不增。
以葉濟部爲首的燕東諸胡近十數年來,幾次舉族惡戰,動員兵力都在十萬人左右。
在行族兵制、兵民一體的燕東諸胡,這差不多是極限。
其常備兵精銳,又稱王帳軍,僅萬人規模。
當朝便一直都以此來估算燕東諸胡的兵力。
實際的情況已經發生很大的改變,首先虜兵中間除了抽胡人丁壯的正兵外,還有正兵所屬的奴兵,又稱扈兵。甚至還有大量甘願受諸胡驅使南下劫掠的高麗人及其他給葉濟部征服的其他胡族人,這部分人在虜兵裏又稱“驅口”二三十年來,以葉濟部爲首的燕東諸胡,東征西讨,擄奪與直接歸附的丁壯就近百萬之數。
爲了将這些丁壯轉化爲東胡人的戰力,虜王葉濟爾對追随東虜作戰較久的部分奴兵進行附籍改制,使其以世兵軍戶的身份在遼東落根,編入軍中與正兵相區别,稱之爲副兵。
經此改制,燕東兵制就改爲以“正兵一名,馬三匹,副兵、扈兵各一”的比例進行組織騎兵隊伍。也就保證東胡人能在正常情況下相當輕松的動員十萬騎、極限情況下能動員三十萬騎兵力的能力。
除此之外,虜王葉濟爾在王帳軍精銳騎兵之外,還擇選投降健勇萬餘人編制漢營爲常備軍。
如今東胡人在大同方向保持十餘萬騎這十餘萬騎裏,除了燕東諸胡内部征集的正兵、副兵、扈從外,歸附葉濟部的燕西諸胡,還都派了騎兵參加也就意味着,這時候在遼地,在遼陽,東虜貌似空虛,卻還有很強的軍事動員能力,不容小窺。
對于這點,林縛通過高宗庭與李卓進行充分的交流東虜即使能動員三十萬兵馬,但時間稍長,對東虜内部的經濟破壞也将極大,大部分男丁都去打仗,生産就會荒廢。
東胡此時龐大,東西都是屬國,使他們無法再完全靠劫掠爲生。
事實上,東虜在掌握遼東之後,其社會生産結構就從漁獵劫掠爲主、農耕爲輔,漸漸轉變成農耕、劫掠爲主,漁獵爲輔。
崇觀九年的大寇邊,東虜舉族征兵,最根本的一個目的就是要從關邊捋奪足量的農耕丁口。
李卓率部北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是想以拖制拖。即使東虜不從大同撤圍,也要迫使其動員更多的兵力,在經濟上先一步拖垮東胡,絕沒有在遼西倉促會戰甚至決一死戰的心思。
李卓的這種想法,在廟堂之上沒有市場,受到孤立。
爲聲援李卓,林縛與顧悟塵都上書議論燕山諸胡的形勢,希望朝廷能重新評估東虜的兵力,進行恰當的軍事部署。
林縛與顧悟塵的呈文自然是石落湖裏,起了一陣漣漪,就漸漸沒有聲息。
林縛從别人嘴裏,聽到張協對他所呈軍議的評價:“淮東小兒,僥幸得了幾樁軍功,就妄議起國事來了!”而對虜兵裏副兵與扈兵的存在,廟堂之上張協等人更是直接否認。在他們看來,給擄去的丁口,應思反抗、逃亡,哪有反過來爲虎作伥,追随異族劫掠中原的道理?
時唯末世,清醒者總是少數,總是給孤立,而竊居廟堂者及崇觀帝自以爲英明,如今是一封上谕接一封上谕的催促李卓在遼西速戰對燕東諸胡這十數年來的巨大而深刻變化,沒有細緻而充分的認識,不要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了,能保證燕山防線都難。
聽林夢得說江甯風議也是如此,林縛更覺得前景黯淡,揮揮手,便結束了這次議事,要大家都先各自回去休息,他還留在官廳裏靜坐。
宋佳先幫林縛草拟給江甯的回函,片刻間就拟就,看林縛蹙眉想事,輕聲說道:“淮東是不是應該要爲燕北防線徹底崩潰作些準備?”
“你認爲要做什麽準備?”林縛問道。
宋佳說道:“李卓若敗,朝廷倉促間不能遷都,勢必會再召諸軍進京勤王,淮東出不出兵?”目光燿燿的看着林縛,俄爾又大膽放肆的問了一句,“你願意淮東将卒再爲元氏流血犧牲?”
林縛擡頭看向宋佳,看着她迷人的目光,有着尋常女人眼睛裏看不到的異樣光芒,對她那句大膽而放肆的試探無動于衷,隻問道:“你就肯定李兵部在遼西會敗?”
“李卓在東閩時有陳信伯在朝廷支撐,遂能與文莊公打個平手;如今站在李卓對面的敵人,除了東胡人外,張協、郝宗成等人,無一不想把他往火坑裏推,在廟堂之上孤立無援,他想再打個平手,難哉!”宋佳說道。
“你如何看淮東襲閩東事?”林縛突然轉了個話題。
“燕山防線崩潰、諸胡鐵騎南下在即,淮東若要求存,江甯不能亡,便要先一步打垮浙閩北進的能力。這是不管多麽殘酷、你都會做的事情,我一個小女子,能有什麽看法?”宋佳說道,“便是我父親,也決不會贊同浙閩水師與淮東水軍決戰了。險勝無益,但若是敗了,閩江口、錢江口、甬江口在淮東眼裏将蕩然無物,将成爲淮東水軍的後院門庭你這次回來,我想應該是要對第二水營、第三水營進行擴編了,閩東、浙東受到的打擊更加強猛烈!”
“哦!”林縛深深一歎,又點了點頭,承認她猜沒錯。
淮東襲閩東、浙南,不會獨漏過宋家,很顯然,在淮東展示足夠的實力之前,宋家也斷無棄奢家而獨守自身的可能。
他原以爲宋佳會心緒不安,沒想到她看得到開,女人啊,女人的心思還真是讓人費猜。
“這次回來,我要先去北面轉一圈,你陪我過去?”林縛問道。
宋佳看了林縛一眼,說道:“好的。”
觀音灘船場正在全力趕造戰船,第二水營、第三水營都将擴編到六營,正卒輔兵滿員五千,淮東水軍的總兵力将達到一萬五千人。
海東行營也将增編一千兵員,主要是增加在海東地區的水軍力量。
這麽一來,要從工辎營抽調五千健銳。
不過工辎營同時會從安置流民裏補充部分丁壯,保證捍海堤修築事人力充足的同時,也保證淮東軍的預備兵員充足。
比起短時間的民兵輪訓,辎兵除了不拿武器作戰與高強度訓練外,編制、組織及營伍作息,都與正規軍無異,也會一個月裏抽五天進行軍事訓練。
工辎營的軍官,除了從各軍抽調一部分,也從辎兵裏選拔一部分,軍官們都有計劃到送到戰訓學堂進行軍事培訓。
即使作爲預備兵員,整編制的裝備上兵甲,也要比流民軍裏所謂的精兵強些。
當然,當前工辎營裏的辎兵大多數都是投附過來的前流民軍将卒。
辎兵的夥食雖然談不上好,但每月還能保證兩斤肉、四斤魚、四斤蛋、米飯管飽的供應。
數萬歸附義軍兵卒來崇州之時,個個都是瘦骨嶙峋、面黃肌瘦,這一年多時間以來,雖然訓練加修堤勞作的強度很大,但在充分的食物供應下,幾乎都能稱得上健勇。長時間的營伍作息,也讓他們習慣了淮東軍的編制跟紀律。
就算大規模抽丁補充各軍,隻要經過最初的适應期,各軍的戰力都不至于下降太多。
淮東要成體系,計劃明年夏季之前完工的捍海堤意義非同小可。林縛有時間,總是要抽身去看看捍海堤的修築情況,希望若是存在什麽問題,他能很快的解決掉。
另一方面,林縛希望借修捍海堤的機會,将工辎營的編制擴充到十萬人;已經不用等到捍海堤修成,就可以同時調用部分辎兵去加大墾荒屯種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