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軍在白灘的守岸營壘給潛伏突襲的官兵武卒攪亂,在清亮的晨光裏,在鹹蛋黃一般的鮮嫩朝陽跳出淮河南岸林梢遮擋的那一刻,水營船隊逆流而來。
箭密如雨,将灘頭守軍壓制回簡陋的齊胸高的壘牆之後,床弩、蠍子弩是集雲級以上戰船的标準配備,床弩張弦怒射,撞上牆壘,激烈土石橫飛。
遠看去,牆壘給床弩巨箭打得晃動,便知道流民軍在白灘築壘極爲倉促,隻要能有一架沖車上岸,便能将這些簡陋胸壘打開缺口。
比起需登岸才能發力的沖車,尾艙甲闆上的蠍子弩在三百步外打去的落石威力也不弱。
淮水流急,船晃弩抖,校準頗難,加上牆壘隻有齊胸高,供蠍子弩擲石的打擊面很窄,但十架蠍子弩連番齊射,連續打出上百發二三十斤重的石彈,也在這簡陋的灘頭胸壘上砸出六七處缺口。
清晨突入白灘營壘的武卒此時還在負隅頑抗,在營壘之中,牽制住數倍于己的流民軍,減輕了靖海水營派甲卒從灘頭登岸的壓力
突襲白灘營壘的百十号人還不是提前潛渡的全部死士,此外還有陶春率領的百餘死士輕衣簡甲,扮作普通流民,潛藏某個不爲人覺察的角落裏,等着在關鍵時刻爲劉庭州搶登飛霞矶助上關鍵的一臂之力。
這些人也當真是死士,登岸作戰失敗,他們的行蹤暴露,很難逃過流民軍的搜捕。
林縛與劉庭州在沭口初見時,劉庭州對流匪先鋒渠帥孫杆子的一番評價,表明劉庭州自己也喜歡選鋒銳悍卒攻堅。
相比較其他文官,劉庭州的軍事素養是相當不錯的。
先派少量精銳死士潛渡,在大規模登岸之前發動突襲,攪亂敵軍部署,混亂敵軍的視線,是相當不錯的登岸作戰思路。
可惜的,劉庭州能用的武将太少,陶春本是可以領軍作戰、獨擋一面的勇将,卻不得不親自率死士潛渡到北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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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渡淮軍的船隊也抵近飛霞矶,但是相比較靖海水營的整饬有序,渡淮軍的船隊就要混亂得多。
當靖海水營的甲卒突破白灘的灘頭牆壘,往岸上推進,意志堅定的要拿下整個白灘營壘時,在泗陽渡口觀望的馬蘭頭最終斷定白灘才是官兵真正想要突破的口子。
即使官兵擁擠到白灘與飛霞矶的渡船規模相當,即使飛霞矶當面的官兵也開始搶灘登岸,但白灘那邊的官兵表現要強悍得多。
再不加強白灘那邊的防守,整個岸線防禦就會在白灘那邊給打開大的缺口,官兵就能夠從白灘長驅直入、攻擊泗陽寨。
白灘、飛霞矶、泗陽渡口位于淮水北岸的東西線上,與位于泗水西岸的泗陽寨形成周長百餘裏的淮泗角。
官兵一直從白灘切入,直接往北穿插去圍泗陽寨,守飛霞矶、泗陽渡口的流民軍實際也給困在狹角地域裏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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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軍進入淮泗地區,雖說前期還頗爲克制的重點向大戶、豪勢強征糧食,但沒有安撫普通鄉民的有效措施,沒能制止大流亡的産生。
戰後,整個淮泗地區十室九空,整個村寨到飯時都看不到幾家有飲煙升起,田地也大片荒蕪。
入夏後,田地裏的荒草瘋長,也無人拔除耕作,陶春貓身趴在雜草之間,看着一大隊兵馬從泗陽寨開拔,往白灘奔援而去。
陶春悄悄退回去,北面有一片樹林子,他們前夜潛渡過來,他就帶百十人藏身在這片林子裏,藏了一天一夜。雖說從泗陽寨開拔的第一撥援兵給白灘那裏吸引過來。
當劉庭州在飛霞矶的攻勢猛烈起來,自然也會有援兵往飛霞矶而去,陶春的任務就率領百餘死士,在兩河夾道間,盡可能長時間的将援兵拖住。
當然,除了百餘死士外,劉庭州讓陶春在淮泗也不是沒有其他兵馬可用。
流民軍的數量很大,在淮北鋪天蓋地的展開,但整個淮泗地區有近十個縣,還要算上流民軍控制的濠州府、汴水兩岸的府縣,依舊有很大的空隙給地方私兵武裝存活下來。
地方大戶與豪族所養私兵,與流民軍天然是對立的。流民軍東進淮泗以來,有許多寨子給攻破,小股的地方武裝也給滅了不少,但也有一些堅固寨子堅守下來,一直盼望官兵能北渡相援。
劉庭州守淮以來,也派探子潛來北岸,與這些私兵武裝秘密聯絡,要他們盡一切可能的堅守村寨,牽制流民軍。劉庭州這些渡淮援徐,自然不會錯過聯絡陷入淮泗的私兵武裝,他們也是陶春率死士潛入北岸後最大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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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站在甲闆上,看到大隊流民軍往援白灘,便要葛存雄傳令,使登岸的六百餘甲卒從流民軍的白灘營壘撤出。
大隊甲卒都從容登船,清晨突襲敵壘的渡灘軍死士還要四十餘人活了下來,也一并登船修整,隻留二百甲卒守在灘頭上,利用殘破的灘頭牆壘,構築灘頭陣地,多用弓弩、盾車,将白灘一帶的流民軍都牽制在這裏,不使他們去支援飛霞矶即可。
日頭漸高,烈陽當空,身處河上,有涼風吹來,還覺得好受些,那些從泗陽寨奔援來的流民軍卻嗓子眼幹得冒火。
身體稍差的,持械穿甲,穿着厚重的兵服,在烈日小步奔走十餘裏,怕是能當場脫力昏死過去。
跑過來已經是半死,再要不停歇的拿兵械殺上去,真要了老命。
江東左軍主動退回灘頭,奔援來的流民軍倒是松了一口氣,也慢騰騰的不急于進攻,心裏想着等午後日頭落下去,天氣稍涼一些,再将官兵趕下淮河不遲。
當馬蘭龍以爲白灘是官兵突破的重點,調大隊兵馬往援,飛霞矶的戰事卻突然間激烈起來。飛霞矶是淮水北岸的一座小石頭山,高不足二十丈,周圍約兩裏許,矶頭高崖伸入水中有十七八丈遠,倒也顯得形勢峻險,是守淮搶岸的一處要地。
流民軍的營寨就築在飛霞矶的脊背上,有岸灘可攀援,但也是險峻。
劉庭州要在北岸争立足點,周圍百裏,沒有比飛霞矶更合适的地方,但是登岸強攻的,難度卻要比攻白灘要大,畢竟這裏的千餘流民軍算是據險以守。
高十數艘船冒着矶頭高崖的落石箭矢,拿高盾擋着,強行靠岸登灘,仰攻矶頭。
劉庭州使座船居前,汗出如漿,還是精神亢奮的擂鼓激勵士卒搶岸沖殺。
劉庭州的座船太靠前,流民軍在矶頭高崖上也有簡易的投石弩,也看準劉庭州是主将,落石不停砸落在左右,濺起片片水花。
左右都勸劉庭州退後一些,劉庭州隻是不依。以他的體魄,從渡淮開始就親自擂鼓指揮作戰,體力也是消耗到極盡了,但近兩個時辰過去,就當中渡淮時歇了一陣,更是時間是憋着一口氣巋然如山不動。
先進發的是山陽縣兵。
劉庭州任淮安通判時,曾在山陽縣長期指導城防兵備,陳韓三叛變時,更直接擔任山陽縣的守将。劉庭州在山陽縣兵裏的威望很高,他不畏箭矢落石居前督戰,山陽縣兵士氣也是高昂,落石箭矢擊來,稍不落意就血肉模糊而死,仍冒箭矢猛攻不休。
劉庭州也喜歡用鋒銳、用猛将,在淮安,他提拔不少出身貧寒的将領,在此之前曾擔任淮安右營校尉的肖魁安便是代表。
戰到酣時,見崖頭守軍體力消耗不少,而泗陽寨的援兵也往這邊開拔,不确定陶春能拖延多久,肖魁安便将襯甲、組甲、護心鏡依舊穿好,拿起護盾、比尋常要長三分的直脊刀,與劉庭州行禮道:“魁安上岸去了!”
劉庭州也累得喉頭發甜,嘴裏有血絲滲出來,這時候喝了一杯溫茶下肚,也豪氣萬丈的說道:“你且聽我爲你擂戰鼓!”
肖魁安下船上了淺灘,趟着淺水,走到狹窄的進發陣地,這裏有百餘死士集結在這裏,他要帶這些人一舉将矶頭高崖占下來,不然身後的山陽縣兵人馬再多也施展不開來。
馬服也在船上,頗爲緊張的盯着灘頭,心裏矛盾得很。
攻下飛霞矶,這樣才能邁出渡淮援徐最關鍵的一步,解了徐州之危,馬家還能依仗楚王府的權勢,從豬倌兒林縛那裏讨回過結來;但是打不下飛霞矶,就不用擔心山陽縣兵會在北進途中給消耗掉。
馬服愣神瞎想,肖魁安已率死士往崖頭仰攻,他所用的刀比尋常直脊刀要長、要厚、要重,也要鋒銳得多。
淮泗産煤鐵,不僅徐州以冶鐵著稱,淮安所出的刀械也天下聞名,肖魁安所用的這把刀是劉庭州所贈,重三十斤,沒有大氣力的人,單手還真揮舞不了幾下。
這把重器,肖魁安拿在手裏卻如魚得水,刀盾配合,百餘死士,他一馬當先,硬是從岸灘到高崖間的陡坡殺出一條血路來,沖上矶頭
雖說飛霞矶石背上當頭還有一堵牆壘,牆壘之後才是流民軍守矶營寨,但肖魁安占了高崖,帶精兵守住一步不讓,劉庭州則可以指揮渡船直接貼到高崖底下,用繩梯送人上去。
當一輛沖車給吊上高崖,才數十丈縱深的矶頭已經有四百餘精兵結成魚鱗陣。
魚鱗陣是大将位于陣中後,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幹魚鱗狀的小方陣,一層壓一層的按梯次配制,前端凸出,是進攻甚銳的陣形。
雖說魚鱗陣移動的速度稍慢,但比錐形陣更利于突擊,有背後防守力極弱的缺點,但此時這四百餘精兵背依淮水,前面突破不了,就要給趕下淮水,根本不用擔心腹背的問題。
肖魁安稍作休息,打算一鼓作氣,将前頭的壘牆突破,将流民軍的守矶營壘當頭打開一個缺口出來。一旦前頭的壘牆反過來成爲他們對抗營寨的防禦工事,就能接更多的人馬上來,就算流匪援軍趕來,也不用擔心給趕下水去。
這時候背後繩梯又有動靜,肖魁安還想告訴水面上,這時候矶頭太擠,擺不開太多的兵力,多送來強弩上來即可,回頭看去,卻見劉庭州從繩梯後爬上來,虎目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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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渡援軍攻上飛霞矶的高崖,林縛便讓葛存雄從白灘撤兵。
灘頭隻有兩百武卒,有船上床弩、蠍子弩幫着壓制糾纏來的流民軍,這兩百武卒撤出來極易。
隻留部分戰船在淮水上遊戒備,林縛與葛存雄率靖海第三水營主力過來與劉庭州彙合。
遠遠看到劉庭州從船上借繩梯爬上高崖,林縛歎息搖頭。
雖然劉庭州對他戒心日重,這段時間來處處作對,林縛卻不得不承認在當世,劉庭州的風骨還真是那些庸官不能比的。
高崖上雖有三四百精兵,但地方非常的狹迫,一旦擋不住流民軍的反攻,劉庭州想保命極難山陽縣兵若能由劉庭州統領,也能算一支強兵。
林縛也不等飛霞矶一戰出結果,就孤舟東進,趕去沭口。
劉庭州真正是孤注一擲了。
若是不能一舉攻克飛霞矶,親上崖頭的劉庭州多半是戰敗身亡的結局。
渡淮軍殘部自然是給滕行遠、馬如從、馬服等人脅裹着返回山陽去。渡淮援徐成爲泡影,無人會提,林縛也不會孤軍深入,将崇州的身家壓上,去救嶽冷秋這個大敵去。
渡淮軍若是能在泗陽站住腳,林縛心想他也該對陳韓三在窄橋的大營搞些動靜出來,總不能讓劉庭州出盡風頭,而江東左軍毫無作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