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張玉伯從徐泗籍流戶募失地良家子六千餘人交給林縛,家口遷清江浦北灘安置。
除六萬兩安家銀直接發給應募健勇外,林縛還爲北灘築壩屯田事另拔六萬兩銀。
劉庭州隻當家口在淮安附近安置,這六千健勇練成精兵之後,林縛也帶不回去崇州去。
六千健勇到手,林縛直接将這些人編入親衛營。
以趙虎爲旅帥,從鳳離營調勇将張季恒、提拔姚麻子、馬潑猴、陳恩澤等人爲營指揮,将帶來淮安的原親衛營兩百精悍武卒打散,又從崇州的戰訓學堂調了百餘候補武官,以爲旗頭、都卒長、哨将,幾乎在一天之間,十營親衛的武官體系就健全起來。
林縛也不急着調十營親衛渡淮去協守沭口,而且直接調十營親衛去協助張玉伯、梁文展在清江浦北灘安置親衛營的家口老小。
其他地方募流戶爲兵,要麽是裹脅、強迫壯丁入伍,慷慨一些的發安家銀。
這些都遠遠不足,這也是曆來募流民爲軍都不堪用的關鍵因素。
西沙島丁壯敢爲、願爲林縛出身入死,是他們知道家小在後方無憂,不受流離之苦。
戰場上若怯戰,不單他們自己擡不起頭來,也要連累家人擡不起頭來;當逃卒更不可能。
欲使兵卒勇戰,無他策,隻要使他們安心作戰無暇、也無需他顧就行了。
這個也恰恰最考慮後勤、内政能力,沒有深厚根基則不行。
林縛不急着訓練十營親衛,也不急着調他們渡淮去協守沭口,而先用來安置他們的家口老小,便是要他們親手或親眼目睹解決家口老小的後顧之憂,才最終使他們成爲敢戰、令行禁止的武卒。
運鹽河清淤工程結束之後,督工官葛司虞也沒有回江甯去,而是給林縛秘密調來淮安,負責清江浦北灘築堤之事。
清江浦北岸地形頗爲複雜,築堤之難,在于選擇堤址。
堤築得離水太遠,就會浪費很多的荒灘資源,屯不到足夠的糧田;離水太近,夏秋季水位上漲時,就可能浸水太深,成爲險堤。
當世可沒有鋼筋混凝土去築堅固大堤,以當前的條件,兩三萬人力要在短時間築一道長十數裏甚至數十裏的大堤,隻能挖泥築堤。
泥堤自然堅固不了,那對大堤的選址更不能大意,不然水勢持續上漲,大堤給沖垮,就是幾千條人命。
通常說來,僅僅勘定堤址一事非要數月不能競功。
林縛即使有千年後的見識,讓他來選定堤址也無短時間就能湊效的良策。
然而時人智慧不容後世小窺。
從六月初二到六月初六,淮安連續數日豪雨不休,清江浦裏水位大漲。
葛司虞初六午後從水營借大船,趁着大雨行于水上,将上千袋的麥麸子倒入河中飄散開。
初七日,大雨不休,葛司虞繼續派大船行于水上,将麥麸子傾倒河中。
初八日,天晴,葛司虞在淮水入清江浦的口子鑿沉數艘裝沙石船,減少淮河流入清江浦的水量,清江浦的水位從初八日就持續下降。
那之前傾倒在清江浦裏的麥麸子在荒灘上形成曲曲折折的一條分際線,葛司虞指着這條分際線,跟張玉伯、梁文展等人說道:“就沿這條線築大堤,堤後荒灘開墾屯種”
林縛感慨萬分,朝廷若用葛司虞去修黃河大堤,何來三十萬黃河修堤民夫之亂?
葛司虞乃匠戶之後,能參加科興錄入工部爲吏員,已經是江甯工部給老工官葛福天大的面子了。在當世的體制下,不要說工部尚書了,連郎中、員外郎這樣的官位,葛司虞今生都不要有指望。
沭口營寨由秦承祖節制諸軍,與北面的陳韓三對抗;林縛也不會留在淮安城。
林縛将簡陋的行轅大營就設在清江浦北灘的築堤工地上,親自指揮築堤事,好像他不再是淮東地區的軍事長官。
除了十營親衛外,孫敬堂也率四營兩千餘工辎營輔兵過來協助築堤事,搭設簡易營帳,安置軍屬丁口。
實際上,張玉伯、梁文展從淮安城調用的人力不過百餘人,最後這百餘人都給林縛遣去負責從淮安諸縣購糧供給築堤所用。築堤與安置家口的事情,悉數孫敬堂、葛司虞等崇州系來的接手。
趕着淮安境内從初八日之後連續十天都是爆晴,雖然使得淮安酷熱,卻也不耽擱築堤、訓練事。
親衛營半天時間參與築堤事,半天時間進行訓練。
雖然戰訓及築堤事異常艱苦,但對這些之前是失地的佃戶、之後是奔亡的流戶,能看到家人老少安頓下來、衣能遮體、食能裹腹、棚能遮風雨、大堤築成有田可耕作、不受流離之苦,看到将領、武官以及制置使大人都不辭辛苦,揮汗如雨的奔走工地以及簡陋校場之間,這些新募之卒又能有什麽怨言?
十六日,嶽冷秋再派使者從徐州突圍來淮安,劉庭州帶着使者冒酷暑來清江浦北灘行轅來見林縛。
看到北灘築堤與訓練的情景,劉庭州腸子都悔青了。
才半個月的時間過去,劉庭州就知道上了林縛的大當,但是木已成舟,他難道還有能力将六千流民壯勇強行解散?
事實上,六月初八那一天,在城中編訓才七八天的六千流民壯勇一隊隊整齊的往城外開拔,劉庭州就知道上了林縛的大當。
在他看來,林縛也許不能說謀略天下無雙,治軍之能則足稱天下無雙。
劉庭州還沒有看到誰能在七八天時間裏,将六千新募流民壯勇一隊隊整齊的拉出城去,怕是拿去與普通的流民軍野戰都沒有問題,守城更是足足有餘。
以前都說林縛募三千民勇北上勤王擒獲得燕南四捷是運氣使然,今日親眼目睹,才知道林縛治軍之強天下無雙。
三兩月而成強軍,他人斷不能,林縛卻易如反掌。
劉庭州是沒有看出其中的竅門。
以一人之力,就想要在七八天時間裏将六千絕大多數都目不識丁的丁壯整齊的拉出城去,遠遠不夠的。
但是将這六千新募民勇在七八天時間裏作爲一支軍隊成功運轉起來的,不是林縛一人,而是三百多合格武官、老卒組成的一個完整指揮體系。
護衛林縛日常出行的親衛營武卒本來就是選自精銳的精銳。
十五卒之首的旗頭、六十卒之首的都卒長,要是在七八天時間裏,都不能讓手下新丁拿着兵器、穿着铠甲走出整齊的隊列來,哪怕這些新丁都是目不識丁的文盲,他們都可以回家抱孩子去了。
當世作戰的指揮體系是以旗鼓、燈火傳訊爲主,輔以傳令兵。
林縛對隊列不看重,但在軍中加強了哨将一級的指揮職能,加強了營對哨的傳令兵通訊指揮,以彌補旗鼓、燈火傳訊指揮的不足。
要想一支軍隊運動起來,通常情況下隻要需旗頭、都卒長以上級别的基層武官能夠理解頗爲複雜的旗鼓、燈火傳訊指揮體系就能保證隊伍不亂、拉進戰場作戰。
想要普通士卒都能理解旗鼓傳訊體系,這支軍隊怕是訓練三五年都做不到。
之前的戰訓識字班、之後的戰訓學堂,初級班教習學員,第一個要學的就是旗鼓、燈火傳訊指揮,真正的簡單識字、戰陣格鬥及簡單戰術學習都要排在這個後面。
這也是林縛從後世士官制度裏選擇一些适應當世的内容,加以變化而已。
即使後期戰事減少,無需保持這麽多的兵力,普通士卒可以解甲歸田,但是合格的士官必須儲備起來,還要進一步的加強。
戰事緊張時,就可以以這些士官爲基礎進行大擴軍,補以士卒,加以訓練,短時間裏就能拉出一支強軍出來。
勤王之前林縛在江甯募流勇而編成的三千兵馬北上,不過是這一治軍理念的稚形罷了。以集雲武衛、長山島精銳爲基層武官骨幹,再以經過初步輪訓的民勇爲主,雜以募勇,短時間就得一支野戰精銳。
此時林縛已經在崇州站穩腳跟,這一招自然也就玩得爐火純青。
要是沒有現成的武官指揮體系直接植入,要從六千民勇裏層層選拔出合格的旗頭、都卒長、哨将、營指揮來,都不是三五個月能做成的事情,甚至要拿無數殘酷的血腥戰鬥進行磨砺,才能最後成長爲雄壯之強軍。
十營親衛都選自徐泗地區的壯勇,身強力壯,習武者的比例也很大,再訓練一段時間,拉出去剿剿匪,打打弱敵,适應了戰場的血腥,就堪比流民軍裏的能戰之兵了。
林縛穿着給太陽曬得炙熱的青甲,内襯給汗水濡透了一遍又一遍,滿身汗臭,正站在堤上舀涼開水喝,看到劉庭州坐帶華蓋遮陽的馬車過來,經過校場裏,看武卒訓練的情形,他忍不住眉頭微皺,與身邊的趙虎說道:“他這時候出城來做什麽?”
這鬼天氣,一向能與民同甘共苦的張玉伯都扛不住,回城避暑去了。
趙虎當然也猜不到嶽冷秋從徐州派出突圍的信使又來淮安了。
等劉庭州馬隊靠近,林縛看清坐在劉庭州身邊的陶春的臉,才知道是怎麽回事。陶春這回沒有來換一身幹淨衣衫過來,突圍後就扮成老農模樣,也不怪林縛一開始沒有看出來,心想這個陶春上回從徐州突圍出來救援之後還潛回徐州去,對嶽冷秋還真是忠心耿耿啊。
馬車到林縛跟前停下,不等劉庭州說話,陶春下馬車就撲通跪地,放聲大嚎:“請林大人以徐州數十萬軍民爲念,發兵!數十萬軍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剛生喂奶的小兒,他們都命懸一線,盼王師北援!林大人不答應出兵,陶春就跪死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