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從林續祿手裏接過信件,邀他到西窗前坐下。林庭立寫了一封信傳回來,同時寫給林續祿、林縛及諸夫人看,所以林續祿在接到信時,就先拆開來看過了。
林庭立雖靠恩蔭入仕,但是一紙細楷,十分見功力。林庭立也主張立時擇地安葬他兄長林庭訓的遺骨消除丁憂隐患,也料定林續文不會反對,信裏就要求江甯這邊先做起準備來,等林續文從津海捎來回信,馬上就移棺去崇州下葬。
林縛通讀一遍,又将信件裝好,遞給林續祿,說道:“既然二叔要我們這邊先準備起來,那麻煩三哥将信拿給幾位嬸娘及族老們看去。崇州那邊,除了安頓好幾位嬸娘以及馬氏的住處,擇一個風水上地是爲緊要。我立馬傳信回崇州,讓那邊立即準備起來”
“給老七你添麻煩了。”林續祿說道。
“能添什麽麻煩?”林縛笑着問,“自家人之間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話。”
林續祿笑了笑,便拿着信件去找幾位嬸娘去,将移棺的準備工作先做起來。
林續祿走後,林縛将西窗推開,看着檐頭上的夕陽,給青黑色的屋面覆上一層金色的光澤。他昨天與盈袖有過短暫的單獨說話機會,方知道遷族完全是六夫人單氏臨時起念。
十六歲時所婚許的人家給林庭訓搞得家破人亡,自己則被迫嫁給林庭訓當了小妾,十七歲時生下獨子,差點難産而死,其後又在這麽森冷殘酷的環境裏守了近十年的活寡,也不能怪單氏對死去的林庭訓寡恩冷漠。
至于顧盈袖的荒唐主意,林縛當然是不理會。他對盈袖有感情,也感激她這些年爲他所做的一切,才要将她庇護到自己的翼下,單氏算哪門子事?
林縛收回思緒,整了整衣襟,将牆壁上的佩刀解下來系在腰間,走到外廳,跟守在那裏的敖滄海笑道:“走,我們一起到竹堂找舒翰、司虞去小藩樓喝酒去?”
敖滄海不管天氣炎熱與否,認真穿着鱗甲,将桌上的兜鍪拿起來戴頭上,帶着幾名護衛,跟在林縛後面一起走出草堂。
回崇州後,敖滄海擔心在對東海寇的戰事中複仇的意志會幹擾到他的理智,不願意直接領軍,将步營指揮的職務讓給周同,他甘願留在林縛身邊帶親衛營。
林縛也無法強求敖滄海什麽。
事實上,敖滄海除了武勇冠于衆人外,也擅參謀。這與敖滄海的人生經曆有關,在奢家屠蕉城之前,他長期率領敖家商隊行走于閩贛浙三地,是精通庶務之人。後爲報夷族之仇,殺心太烈,隻逞武勇,反而将他身上的其他才華給遮掩掉了。尋常人給他粗犷的相貌給迷惑住,趙舒翰最初看到他一手勢如高崖湧泉的草書筆墨,也是吓了一大跳,歎爲天人。
竹堂這邊,趙舒翰這邊也剛剛歇手,正與四名書僮将今日整理的文檔分門别類的放到架子上,葛司虞箕坐在涼快的竹鋪席上,看着林縛過來,高興的站起來,說道:“哈哈,今日可沒有别的事情耽擱我們痛情喝酒了”
“就你那點酒量,也好意思說這話?”趙舒翰在旁邊嘲笑葛司虞道,朝林縛微微一揖,說道,“倒讓你來等我們了。”
“有什麽妨礙的?”林縛笑問道,“你這裏要是沒有歇下來,我便與司虞兄談船場之事,你這裏歇下來,我們就直接去小藩樓喝酒聊天。左右都不耽擱事情”
“說到船場,倒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葛司虞說道,“這一批海船交付之後,江東左軍還想通過龍江船場造新船,就必需通過兵部正式行文。此外,龍江船場短期内将不再給私戶造船這個消息,你應該比我先知道?”
“嗯,我知道了,”林縛點點頭,揮手讓四名書僮先退下去,才進一步将從高宗庭那裏得來的機密消息告訴趙舒翰、葛司虞,說道,“遷都之事也隻是密議,絕不會輕易就施行,然而諸多準備工作卻是會先做江甯依江而立,守江必守淮,守江淮最依重的非馬兵、步旅,而是舟師。嶽冷秋上書中樞,除要加強江甯水營、甯海鎮水營兩路舟師外,還計劃在淮口新建一路舟師。嶽冷秋這個計劃裏,除了将江東左軍排斥在外,還是有些見地的。除了在淮口新建舟師這條給否了之外,嶽冷秋加強江甯水營、甯海鎮水營的建議,朝廷悉數采納,龍江船場近期内要給這兩家造一批戰船,替換掉之前的老舊。這消息還沒有正式公布,所以暫時隻是先禁止龍江船場給私戶造船。”
“原來是這般啊。”葛司虞任龍江船場副監,九品小官,沒有人告之,自然不知道背後的機密事。
“遷都之事說是密議,不過江甯這邊倒是傳得沸沸揚揚,”趙舒翰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江甯城中談論此事,多是興高采烈,相當期待,卻不知道遷都實爲亡國之始!”
趙舒翰博聞廣識、涉獵極深,遷都之大弊又怎麽會看不清楚?
燕北防線若能維持,自然無需遷都;燕北防線若不能維持,一旦遷都,很可能就意味着整個北方防線的崩潰。
林縛搖了搖頭,安慰爲國事憂心的趙舒翰說道:“燕北有李督帥在維持,情況還不會那麽悲觀即使不去想遷都之事,江淮防區的重建與整固,也是極爲迫切的,關鍵還是要看嶽冷秋有無這個才幹。”
林縛看得出嶽冷秋的心思,他這時候是要加強江甯水營、甯海鎮水營的戰力,下一步也許就是想将江甯水營、甯海鎮水營從江甯守備軍、甯海鎮的序列裏剝離出來,形成一支獨立的、滿鎮編制的水師。
林縛一直在猶豫着:要不要在這上面幫嶽冷秋一把?他心裏也很明白,嶽冷秋加強江甯水營、甯海鎮水營也有針對江東左軍的心思在裏面。
隻要江甯水營與甯海鎮水營最終形成一支成規模的精銳舟師,江東左軍在崇州的海防地位将受到極大的壓制。
“其他我倒不知,嶽冷秋打壓異己的本事倒是第一,”葛司虞抱怨道,“等着手裏的這批船造完,我便學老趙将官辭了。我跟你們去崇州,隻要有事情做,官不官的,真是無所謂。”
“呵呵,你要真想到崇州來,也方便,”林縛笑道,“崇州造新城,可以向江甯工部伸手要讨個督工官過去,你過來就是”
“老頭子不會怪我搶了他的飯碗?”葛司虞問道。
崇州新城的規劃、督造,實際上是由葛司虞的老父親、老工官葛福在做,眼下是雨季,新城選址又是在泥土松軟的紫琅山北麓,眼下便是燒磚也無法大規模的進行,許多工作都要等要秋後才能進行。
“那要你自己跟老工官商議了。”林縛笑道。
葛司虞受其父熏陶,還是比較純粹的匠師,也不大關心國事,相對而言,趙舒翰雖說心灰意冷辭去官職,專心編《匠典》,實際内心深處還是想爲國爲民能更有作爲的。
林縛可以接受葛司虞到崇州,也希望葛司虞能到崇州,用到他的地方甚多,便讓他幫着孫敬軒打理才剛剛起步的小船塢都沒有什麽問題。趙舒翰雖然也說過想去崇州,但是他去崇州後,林縛卻無法安排他。以趙舒翰之才,擔任崇州知縣綽綽有餘,但是林縛此時沒有能力将他擡到這個位子上去;卻不能委屈擔任典簿之類的小吏。另一方面,趙舒翰雖然對當下之官場甚爲不滿,忠君思想在心裏倒是根深蒂固,有着君臣際遇、共同治世的奢想。
林縛會支持趙舒翰入仕爲官,但不會急着将他拉入江東左軍的陣列中來。
“與其在這裏耽擱時間瞎想,不如到小藩樓先将酒喝起來,邊喝酒邊聊,”葛司虞說道,“蘇湄姑娘可是沖着你的面子,才到河口來小住三五天,我們不能讓蘇湄姑娘在小藩樓癡等是不?”
“也是,我們先去小藩樓将酒喝起來再說。”林縛笑道,與趙舒翰、葛司虞一起往河口市鎮中心的小藩樓走去,不知道張玉伯、柳西林會不會嗅着鼻子也趕過來湊熱鬧?
藩家又接連盤下周邊三棟院落加以增建,使河口小藩樓形成三重六進的建築樓群,與竹堂同成爲河口的标志性建築之一。由于藩家還兼營釀酒坊,借着河口的便利,大量酒水裝船運往外地販售,永昌侯府及藩家從河口賺到的銀子,大概是除東陽鄉黨外最多的一家,可見他們還是很會念生意經的。
林縛與趙舒翰、葛司虞剛邁進小藩樓的前院,便與永昌侯世子元錦秋遇上。元錦秋看到林縛相當的熱切,走過來攬過他的肩頭,大聲抱怨道:“可是讓我逮到你了,愚兄也無其他要求,便想聽你親口說一說北上勤王四戰四捷的精彩!”
元錦秋是世襲永昌侯世子,論爵品,遠在林縛這個津海縣男之上。林縛也知道元錦秋貌似放浪形骸,心裏也有抱負,他心裏隻是奇怪,元錦秋與新封的魯王元鑒海爲何相貌如此之像?要說元錦秋與元鑒海有血緣關系,也是隔了九代之遠,這點血緣關系不知道稀成什麽樣了,也就比“五百年是一家”稍微親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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