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鼓聲大作,那邊驚慌,隻當要攻城,派了重兵在城上把守,孰料這邊遲遲無動靜,直到天亮時分鼓聲才歇住,兩日下來,守城的将士已十分疲憊,那守備倒也不笨,知道是虛張聲勢,戒備絲毫不肯放松,直到第三日夜,城内忽然火起,大亂,原來呂複派了一隊識水性的人自河道潛入城内,裏應外合,終于還是拿下了。
入城後照常慶功,呂複親自勉勵将士,說了番豪氣的話,無非是奪回京城,早日助王爺鏟除逆賊,人人有封賞之類,将士們聽得熱血沸騰。
溫海與幾個重要将領在裏面喝酒,白曉碧不好進去,獨自坐在階前。
往來兵丁巡邏,剛打了勝仗,城上已重新設置人手戒備,漸漸地也有百姓敢出來行走了,一切井然有序,看着面前景象,白曉碧越發敬佩呂複。
能引來這許多能臣良将誓死追随,這個人本身也不簡單。
可他是未來的皇上。
白曉碧不知皇宮内院的日子,卻親眼見過,朝廷曾有官員奉旨點美充實宮掖,當時門井縣也屬其中,凡未婚女子都要奉诏入宮,結果惹得一片混亂,但凡有女兒的人家,都急急覓婆家,随便給個簪子什麽的就算完了行聘納彩等禮,竟連對方長相年齡也顧不得了,所幸當時白曉碧年幼不滿十三歲,這才逃過。
可見在衆人眼中,入宮并不是什麽好事,縱使運氣好得了榮華富貴,有了名分,那三宮六院嫔妃無數,進去了究竟算是哪一個?色衰愛馳的故事,白頭宮女的悲歎,書裏戲裏都有,裏頭竟越看越像是個籠子,飛進去,就再也飛不出來。
無論王爺還是郡王,都不是想要的,甯可嫁個尋常人家,甯可辛苦操持家事,夫唱婦随。
頭頂星光璀璨,白曉碧忐忑無奈。
門内三個将領出來,大約是打了勝仗高興,說話聲音也很大,不過是些玩笑話。
忽然有人道:“想不到今日還作成件喜事,九王爺英明,将來登基,定然是中興之主,呂将軍之子個個勇武忠良,女兒自然也賢惠,正當入主中宮。”
“你喝多了,叫九王爺聽到提登基二字,又要發火。”
“怕什麽,人人都知道那是遲早的事,九王爺不肯,乃是因爲顧及先皇,足見其賢孝。”
“呂小姐的事難道不是戲言?”
“你傻了,雖是戲言,卻由石将軍提出來,可不就是九王爺的意思!看呂将軍的面色,心裏早已允了,聽說他那四女兒生得很是貌美。”
“……”
白曉碧兀自發呆,其中一将已看到了她,喝道:“誰在這裏坐着,不知軍法麽!”一邊說,一邊過來就要踢。
可巧其中一個正是先前保護白曉碧的楊校尉,見狀連忙拉住他:“莫将軍休要動手,好象是呂副将的兄弟。”
白曉碧也已回神,起身:“是我不懂規矩,将軍莫怪。”那莫将軍她是認得的,名喚莫志忠,是呂複手底的愛将,與呂乾年紀相仿,生得也濃眉大眼,隻不過皮膚黑些。
莫志忠愣了下,大笑:“原來是小呂兄弟,一個人在外頭做什麽,還不進去喝酒!”邊說邊拿手拍她的肩,又皺眉:“生得這樣單薄,竟沒幾兩肉,斯斯文文的像個女人,若不是你,我還當姓呂的都是神了。”
楊校尉笑道:“莫大哥心直口快,呂小兄弟不要與他生氣。”
白曉碧尴尬:“其實不曾習武。”
“縱然舞文弄墨,也不能隻要幾兩骨頭不要肉,”莫志忠不容分說,拎着她的胳膊就朝裏面走,“還不進去跟你堂伯父賀喜呢,王爺向你堂妹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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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上坐着十來個人。
溫海安然坐于主位,面色平靜,右邊下去第一位是呂複,第二位是呂乾,其餘一些将領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紛紛飲酒說笑,忽然見有人進來,不由都擡臉看。
莫志忠丢開白曉碧,笑道:“小呂兄弟竟一個人在外頭發呆,我把他叫進來了,這麽大的喜事,做侄兒的可不該跟叔父敬個酒麽。”
經他一鬧,衆将也跟着起哄。
根本沒料到會被拉進來,白曉碧站在中間,看着手中被強遞上的酒杯,未免手足無措。
别人不知她身份,呂複與呂乾卻是明白,頓時都尴尬不已。
呂複輕咳了聲,責備莫志忠:“王爺跟前,豈容你放肆!”
其實軍中将士素來豁達,尤其是慶功宴,極少拘禮,衆将領隐約發現不對,各自疑惑。
呂複到底不安,看溫海:“這……”
溫海面色平靜:“難得她一片心意,呂将軍何必推辭。”
心知場面太僵,白曉碧輕輕吸了口氣,微微一笑,既不看溫海也不看衆人,上前舉杯:“伯父征戰半生,屢立戰功,侄兒一向敬重,如今追随明主,隻望早日助王爺平定叛亂,擒得逆賊,那時侄兒再來敬你老人家一杯。”
衆将這才回神,都叫好。
見她并未有嫉妒之色,呂複反有些贊賞,接過酒喝了。
白曉碧再倒了杯酒,走到溫海面前:“這杯是向王爺道喜,願王爺早成大業。”
溫海看着她片刻,接過酒放在旁邊,點頭示意她退下。
那莫志忠再提了酒壺過來,拍拍她的肩:“斯文人就是不同,小呂兄弟這話說得更好聽,來,我也與你喝一杯。”
白曉碧哪敢跟他喝酒,推辭:“不善飲酒。”
莫志忠笑道:“怕什麽,醉了大哥背你出去,看不起大哥麽。”
衆将都大笑。
旁邊呂乾見勢不對,忙過來奪了酒杯:“莫大哥喝多了,我這兄弟生得腼腆,你别爲難她,要喝酒找我來。”
莫志忠再要說話,忽聽溫海冷冷道:“呂小兄弟既不喝酒,且去我房裏,将昨日的文字抄上一份。”
最初被張公子退親,傷心更多是因爲顔面;看到葉夜心與姑娘親密,好些天吃不下飯,卻是氣憤難過;如今聽到這消息,竟也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激動,反覺坦然,因爲這類事早已在預料中。
白曉碧退出門外,在笑聲鬧聲中緩步朝房間走。
忽然,不知從哪裏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
白曉碧心下大駭,急忙掙紮,接着眼睛開始模糊,隻聞得一股奇異刺鼻的味道。
終于,她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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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來,人已經在一個馬車裏,一個長相不錯表情卻很冷酷的黑衣女子守在旁邊。
見她醒來,黑衣女冷冷吩咐手下:“給她喝水。”
白曉碧自然認得她,片刻的疑惑過後,一顆心猛地往下沉。
她是葉夜心身邊的人,可葉夜心既放了自己,怎會再派人來劫持?除非……她是聽命于吳王的!
白曉碧瞟了眼車窗。
天色大亮,此刻已被偷運出城了吧。
果然,黑衣女帶着她馬不停蹄前行,幾日後便進了一座城。
再次被用了迷藥,醒來時,白曉碧很意外,因爲她發現自己非但沒有在牢裏,反而被安排在了一個幹淨舒适的房間的床上,輕薄柔軟的紗帳,質量上乘,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
這是哪裏?
正在疑惑,房間裏突然響起說話聲。
“她果然沒死,若非七娥報信,你還想瞞着我到幾時。”聲音有些蒼老。
“兒子知錯,父王何必動怒。”熟悉的聲音。
“自作主張,你眼裏有我這個父王?”冷笑。
“父王言重了,隻是……”他似乎有點無奈,“我是真有些喜歡,不想害她,所以不敢叫父王知道,否則她必定性命難保。”
老人大笑,語氣中疑慮盡去:“就等你說這句話。”又輕哼了聲:“還以爲你真的翅膀硬了,背地裏瞞着我做事。”
他含笑道:“兒子怎敢。”
老人聲音又變得嚴厲:“再喜歡也不過是個女人,怎能爲她耽誤大事,江山都握在我們父子手上,将來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糊塗!”
他忙道:“父王教訓的是。”
“落崖未死,連謝天海都逃出了命,這丫頭果然有些運氣,老夫倒要看看,謝天海這回又怎樣救她,”老人踱了幾步,語氣略顯得意,“派人嚴加看守,若有差池,惟你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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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遠去,床上的白曉碧輕輕吐出口氣。老人的身份已經毋庸質疑,能讓他叫父王的人會是誰?如今果真落入吳王手中,實在是逃脫無望,巧的是又遇上了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擔心。
他竟然說喜歡她?
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出那夜看到的情形,白曉碧慌忙閉了眼睛,打消妄想,這話自然是爲了去父親疑心才随口說的,出手狠辣,視人命如兒戲,身邊姑娘一個又一個地換,和她們親熱到那種地步,也不妨礙他說走就走,隻怕過段日子連她們的名字都不會記得,縱然有着溫柔的臉,裏頭卻是實實在在的無情。
或者,不是完全無情,至少他是真的不忍殺她。
看到了那樣難堪的事情,如今該用怎樣的态度見他?
白曉碧緊張得握起了雙手,望着紗帳外的人影,大氣也不敢出。
“還要裝多久。”一隻手撩起紗帳,俊美溫柔的臉又出現在上方。
床是個敏感的地方,白曉碧慌得坐起來:“葉公子。”
葉夜心低頭看着她:“這麽快就見面了,小丫頭當真好運氣。”
“我說我沒什麽福的,走到哪兒都背運得很,是你們找錯人了,”白曉碧尴尬地笑,很是擔憂,“你爹現在知道我還活着,會不會責罰你?”
葉夜心不答:“餓了沒有,起來吃飯。”伸手去拉她。
白曉碧敏感地避開,飛快下地:“你爹……打算怎麽處置我?”
葉夜心沒計較:“你該想得到。”
見他這樣,白曉碧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漸漸地自然多了:“他想拿我威脅我師父?”
葉夜心反問:“拿你要挾謝天海退兵,能有幾成把握?”
白曉碧不答。
葉夜心道:“就要白白丢了性命,怕不怕?”
白曉碧勉強一笑:“我能活到什麽時候?”
葉夜心展開折扇,替她驅除暑熱:“這裏是平州,他們最快也要一兩個月才打過來,你暫時還不會死,”見她松了口氣的樣子,他又忍不住笑:“得過且過,爲何不求我放了你?”
白曉碧搖頭:“我不想再欠葉公子什麽,何況放了我,你怎麽跟你爹交代。”兩父子之間的關系似乎并不那麽親密和安全。
“現下我不能放你走,”葉夜心往椅子上坐下,“先吃飯,我就住在隔壁院子,想要什麽就叫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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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着封信,信的内容不多,意思卻明明白白,溫海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麽好壞,帳内一片沉寂,一将伏在地上不敢起來。
呂乾怒道:“軍中混進奸細,竟無人察覺!”
地上那将碰頭:“末将知罪,願領責罰。”
旁邊呂複亦起身上前:“老臣治軍不嚴,才使得白姑娘落入他們手上,有負王爺厚望。”
溫海看看他,忽然一笑:“美人易得,良将難求,行軍作戰,派奸細卧底原不稀奇,誰人沒有疏忽之處,呂将軍太苛責了。”又轉向地上那将:“下不爲例。”
原以爲這次是要受軍法處置了,想不到竟能逃過,那将又驚又喜,更加羞愧,泣而不起。
溫海示意呂乾扶起他:“此事不必再提,先下去吧。”
呂複終是不平:“眼見我們必勝無疑,卻因此讓王爺退兵,逆賊豈是守信之人,果真遂了他們的意,将來必定又要得寸進尺。”
溫海淡淡道:“那是他的意思,本王卻沒答應。”
呂複精神一振:“王爺是想……”
沉默。
“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