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裏旌旗招展,上書一大“呂”字,氣勢十足,兵士列陣以待。
幾個月下來,白曉碧也習慣了軍中生活,身上已是男兒裝束,對外隻稱是呂乾的遠房堂兄弟,跟着來曆練見識的,她也自覺地回避不多說話,衆人當她年紀小,也不懷疑,今日跟來觀戰,溫海隻派人護着她遠遠站在山頭。
兩邊戰鼓齊響,當先一名銀袍将連斬對方三将,收刀回身,自腰間拔出寶劍朝天一揮,身後人馬立即潮水般向前湧去,蒼天之下,平野上密麻麻一片,似湧動征戰的蝼蟻。
馬蹄亂塵,戰袍浴血,對方明顯呈潰敗之勢,這邊卻士氣大漲,呼聲震天,踏着屍體乘勝追擊。
半個時辰過去,厮殺聲漸弱,但剩屍橫滿地。
白曉碧兩腳發軟。
“呂副将親自上陣,豈有不勝的!”旁邊校尉一臉自豪,“當年呂大将軍威名無人不知,若非皇上削他老人家兵權,自斷臂膀,那逆賊豈能有今日!”轉臉忽瞥見白曉碧神色如土,他頓時疑惑,“呂兄弟?”
白曉碧迅速鎮定下來,搖頭:“沒事,大哥說的有理,我們下去吧。”
正待轉身下山,忽然一隊人馬從旁邊抄近路直沖上來,二人觀戰之處原不惹眼,溫海隻派了數十兵丁保護,哪知對方會突襲,一時竟無攔阻。
校尉大驚,吩咐衆人:“我在這裏,快送呂兄弟下去!”
話音剛落,那隊人馬已沖上來,當先是名黑袍将,他冷笑着,二話不說,舉槍刺倒外圍一個兵丁,直取校尉。
校尉倒也沉着,一把推開白曉碧,自己就地打了個滾避開,抽出腰刀去砍馬腿:“送呂兄弟走!”
轉眼間,這邊十多個兵丁已被刺翻。
黑袍将策馬上前,大笑:“姓呂的?果然沒白來,帶回去!”
爲避免引起對方注意,溫海特地将她送到這裏觀戰,想不到對方竟盯上了,此刻派小隊人馬沖上來,顯然是要拿活的作人質,白曉碧暗暗後悔,葉夜心雖無心害自己,吳王卻未必,萬萬不能落入他手上,想到這裏,她顧不得其餘人,轉身朝山下飛奔。
才跑出幾步,就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隻手臂伸來将她撈上馬,順勢俯沖向山下。
白曉碧匍匐馬背上,死命掙紮,無奈那将力氣甚大,一時動彈不得。
正在着急,忽見一騎迎面沖來。
黑色高大駿馬,尋常的輕便金甲紅戰袍,穿在他身上竟格外不同,陽光底下,金甲閃閃,恍若神将,英武奪目,人未走近,氣勢已及。
黑袍将先也被震住,繼而發現對方隻是普通将士裝束,并沒帶一兵一卒,甚至連武器也無,這才放了心,壯着膽子挺槍刺去。
紅袍将微微一嗤,擡手,輕易便奪下了槍。
黑袍将尚未反應過來,槍尖掉轉,人已被挑起在半空,重重摔落于地。
紅袍将随手丢了槍,見那幾個散卒逃去,也不去追,隻将白曉碧撈過來抱在懷裏,面色如平日那般從容淡定:“原以爲你膽子夠大,如今看來,還差遠了。”
場景太過慘烈,白曉碧看着地上黑袍将屍體,不忍:“他……”
“沙場上可憐别人,死的便是自己,”溫海扳過她的臉,“若非我及時趕來,你便要被吳王的人拿去,将來他若用你要挾我,禍事就多了,你有這分悲憫之心就好,殺與不殺,我自有道理。”
白曉碧點頭,半晌道:“他真的拿我要挾你,你會救我麽?”
溫海不答:“不是師父了?”
白曉碧重複:“他真的拿我要挾師父……”
溫海打斷她:“你以爲我該怎樣?”
白曉碧沉默片刻,道:“跟着你的有太多人,你不能拿他們冒險。”
“理當如此,但我又怎會不管你?”溫海難得笑了下,“不要胡思亂想,今後再不許你出來觀戰,省得出事。”
白曉碧低頭看看環着自己的手臂,欲言又止。
這話不論是真是假,聽着都很溫暖。
半晌,她回頭朝山上望,見先前那校尉帶着兩三個兵走來,這才松了口氣,想起爲保護自己無辜而死的那幾個士卒,又一陣難過。
溫海帶着她行至軍中,下馬便不再理她,緩步朝前走。
知道他爲了避嫌,白曉碧緊緊跟在後面。
這邊呂乾已鳴角收兵,大勝而歸,正向一名黑袍主将禀報:“……斬敵八百,降六百一,活捉二将,共折了七十九個兄弟,傷三十五,如今他們都已退回城内。”
那黑袍将軍沉吟片刻,揮手:“就地安營,守住城外要道,不得放走一個。”
呂乾領命,過去吩咐将士。
溫海上前:“呂副将勇武過人,虎父無犬子,呂将軍用兵如神,更勝當年。”
黑袍将軍大笑作禮,聲音洪亮略顯豪氣:“王爺謬贊,臣不敢當。”
這就是傳說中的神武将軍呂複?白曉碧悄悄打量,面前将軍四十幾歲的樣子,白面有須,眉宇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采,模樣與呂乾相似,多了幾分穩重老成,怪不得先皇曾戲稱他是“玉面将軍”,隻可惜他平生跟随鎮國公南征北戰,入朝之後雖有封賞,卻始終不得重用,鎮國公死後,皇上極力扶植親信,堂堂神武将軍竟被派去南海清剿流寇,直到京城告急,才被急召回來,終是錯過良機,回天無力,想來今日他能重上沙場大展身手,一雪前恥,也是揚眉吐氣的。
溫海道:“此戰告捷,呂将軍意下如何?”
呂複搖頭:“恕臣直言,城内糧草充裕,圍困之法乃是下下之策,久攻不克,勢必影響士氣,若那邊再增派援兵,于我甚是不利,再者,眼下六月将盡,七八月便入秋,天氣漸寒,實在拖不得。”
溫海笑道:“呂将軍想必已有妙計,本王就不多問了。”
呂複忙道:“臣惶恐,惟有竭盡所能,不負王爺厚望。”說完遲疑了下,又道:“如今王爺乃正義之師,國不可無主,王爺當以大局爲重,早日正名,以皇命号令天下,于我三軍更爲有利。”
溫海想也不想便拒絕:“皇兄被亂臣所害,不過數月,本王怎好急這些。”他擡手阻止呂複再說:“此事再議,呂将軍不必多言。”
衆将歎息。
溫海再說了兩句,忽見呂乾走來,先前保護白曉碧那個校尉跟在他後面,滿臉慚愧之色。
呂乾先朝溫海作禮,又笑看白曉碧:“楊校尉十分不安。”
楊校尉抱了頭盔,單膝跪地,滿臉羞慚:“末将無能,險些害了呂兄弟性命,幸得王爺相救。”
溫海令他起來,安撫了兩句。
原來他本是坐在軍中看視,見白曉碧遇險,才臨時奪了匹戰馬上去。王爺親自冒險救人,而且是一區區小卒,簡直不可思議,但這人若是神武将軍的侄子,那就可以理解了,足見王爺愛護臣子之心,衆将感慨之餘,再看白曉碧一副文弱的模樣,都忍不住暗中歎氣,呂将軍四子,個個英勇善戰,最小的才十四歲,也已立過兩回戰功,呂副将更是十三歲就上了戰場,誰知這侄兒竟如此無用,手無縛雞之力,竟還勞動王爺,簡直丢盡呂家的臉面。
軍中藏了女人,不能不讓大将軍知道,呂複早知道白曉碧身份,弄清緣故之後,正色道:“我朝存亡,如今盡在王爺一人,王爺以身犯險,實爲不妥。”
溫海瞟了白曉碧一眼,含笑道:“呂将軍言之有理,本王也是一時情急,下不爲例,這裏就交給呂将軍,本王先回帳歇息。”說完就走。
心知給他添了麻煩,白曉碧赧然,待要跟上去,忽然想起自己是呂乾的遠房堂弟,如今“叔父”與“堂兄”都在,一時竟不好就走,隻得停住。
做臣子的,特别是忠臣,對天子的女人向來無好感,尤其是能讓未來天子以身犯險的女人,呂複重重地哼了聲,也不理她,大步就走。
呂乾忍了笑吩咐:“王爺親自救你,還不去謝恩,用心學習,多多聆聽教導。”
白曉碧慌忙應下,快步追上去。
見她走路搖搖晃晃,衆将再度側臉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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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帳内,溫海已經坐在桌前看信了。
白曉碧走過去倒了茶水給他:“師父今天不該以身犯險。”
溫海拉起她的手,眼睛依舊看着面前的信:“我今日救的,卻不是徒弟。”
白曉碧當然聽得出話中意思,半晌道:“死的十王爺是假的,十王妃難道也是假的麽?”
溫海側臉看她。
白曉碧也看着他。
溫海丢開信道:“皇兄派她來監視我,她知道的事太多,我原有心救她出來,但她父親是朝中閣老,極其頑固,倘若知曉我們的事,後患無窮。”
真相被證實,白曉碧艱難道:“所以你……殺了她,嫁禍吳王,就不會有人說出去了。”
溫海道:“心軟難成大事。”
所以正元會也同樣成爲了犧牲品,白曉碧面色微白,想要抽回手:“你答應收我爲徒,就是想利用我轉移他們的視線,讓皇上和吳王他們都注意我,跟着我去找辰時生人,而你卻在暗中策劃大事。”
溫海面不改色:“你想太多了。”
“是麽,”白曉碧垂眸,“傅小姐可有來找過你?”
溫海目光一閃:“你見過她?”
白曉碧道:“她逃得性命,前些時候還曾行刺葉公子,險些被拿住,或許有些事她已經……想明白了。”
溫海皺眉,隐約不耐煩:“她行事向來鹵莽。”
白曉碧忍不住道:“她是你表妹,正元會終究是因你而出事。”
“這些都是男人的事,不是你該管的,”溫海将她拉至懷中,語氣柔和了些,“這麽多忠臣良将追随我,我不能爲一兩個人的事置他們不顧,過去乃是不得已而爲之,我也并沒料到你竟肯随我赴死,如今我既救你,自然是喜歡你,會保全你。”
頭一次聽他說“喜歡”,白曉碧别過臉:“我隻是尋常人,不配王爺看重。”
溫海道:“不配王爺,就配郡王麽。”
白曉碧驚:“王爺說什麽呢。”
溫海淡淡道:“此人暗藏野心,智計更勝吳王,不可留。”
白曉碧看着他。
溫海也看着她。
“葉公子救過我。”
“我也救過你。”
當日他說的沒錯,是她太幼稚,喜歡不切實際幻想,最終隻落得失望,白曉碧默然許久,低聲問:“師父方才說的那些,是真話?”
溫海揚眉:“師父?”
白曉碧臉一紅。
溫海微露滿意之色,放開她:“時候還早,你先去睡會兒,今晚可能不太清靜,呂将軍有安排。”
白曉碧想起一事,問:“沈家不也追随你麽,怎的不見沈公子?”
“我派他辦事去了,”溫海重新取過信看,“留着心思,再想别的男人,必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