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登上旁邊山腰,站在高處俯瞰下面形勢,但見湖水空茫,遠處雲中時有鷗鹭影掠過。
早起李小姐聽說白小碧要出門,便纏着想跟來,但她這種大戶小姐豈可抛頭露面随便亂走,結果自然是被夫人一頓罵擋了回去,氣得她躲在房間哭,此刻白小碧望着眼前湖山,再回想當年生活,反而生出幾分慶幸,閨中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固然無憂無慮令人羨慕,但哪裏看得到這樣的好景見識到這麽多故事呢,可見世間事有所失必有所得。
對于目前的改變,她并不覺得怎樣,唯一難過的便是爹爹之死。
這樣閑雲野鶴的日子,若得親人陪伴身旁,縱然不做什麽小姐,也是絕無遺憾的。
心中一動,她不由轉臉看身旁溫海,隻見他迎風而立,白衣起伏,面對湖山美景,深邃的眼中難得不再平靜,依稀竟透出一絲自負。
禍及親人,縱然大有福德又怎樣,隻願今後身邊所有人都能平安無事,白小碧心中微暖,不覺低聲喚他:“師父。”
溫海看她。
對上那銳利的視線,白小碧立即回神,尴尬地搖頭:“沒什麽。”
“冷?”雖是在問,語氣卻根本不容她回答,溫海伸一隻手将她攬入懷裏。
沈青本是在觀山水尋脈,聽到動靜不由轉臉看。
發現他眼底的促狹,白小碧更加尴尬:“我不冷的,師父。”
溫海“哦”了聲,并無半點松手的打算。
白小碧暗地裏試了幾次,終究掙不開,隻得放棄,再擡眼看時,卻發現他唇角微微挑了下,像是在嘲笑她自不量力,可細看又沒什麽了。
她轉向沈青,沒話找話:“沈公子望了半天,在看什麽呢?”
沈青已有些入神,聞言也不看她,依舊望着遠處答道:“看那島。”
他說的是湖中小島,白小碧早就瞧見了,嚴格地說來,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島,隻是湖裏一個小沙洲,因爲它看上去方圓似乎不足十丈,頂多也就能供幾十人立足而已。小沙洲遙遙對着這邊山門,迎着奔流而去的小江水,大約是呈菱形的緣故,或多或少減緩了急流的沖擊,竟也安然無恙卧在湖面。洲上遍生白茅一類的植物,随風起伏,其狀可愛。
可能是湖光蕩漾茅草飄動的緣故,白小碧細瞧半日,覺得那島似乎有了生命,猶如大魚躍波,魚頭微昂,背鳍若隐若現,半沒于煙水中。
她不由奇道:“那島有趣,好像條魚呢。”
沈青撫掌:“說的好,正是條魚,一條姓鯉的魚。”
白小碧抿嘴:“原來鯉魚有姓麽。”
沈青一本正經道:“别的鯉魚沒有,這條有。”
白小碧又看見什麽,擡手指着遠處:“嘿,湖上有船呢。”
“臨湖而居,這一帶村民有打魚爲生的,不足爲奇,”沈青邊說邊跟着望過去,待看清那船之後,又改口道,“想是城裏來遊湖會社的秀才書生吧。”
寬闊的湖面,一葉小舟緩緩朝這邊移來,仿佛來自天邊。看樣式顯然不是普通漁船,船頭立着一人,颀長身材,尋常藍紫二色衣衫,手中一柄素色折扇閑閑地打開,風流中透着三分貴氣。波上行舟,舟上人立,配着湖光山色,宛在畫中。
縱然離得遠,看不清面目,那天生的氣度卻是任誰也學不來的,尤其是執扇的姿态,竟眼熟得很。
白小碧身體瞬間變得僵硬。
須臾,一名豔裝女子從艙内出來,走到他身旁。
他随手攬住女子的腰,低頭說話,再合攏折扇朝前方指,似在示意她看湖景。
範八擡罪有應得,鎮國公是有錯,害衛掌櫃全家姑且算意外,可陳家二小姐,還有那個未出生的孩子,這些人有什麽罪!做下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事,他卻可以心安理得地帶着姑娘在這裏遊湖!
那個寒夜裏對她微笑,受欺負時爲她出氣,任性時無奈地拉着她說“我都依你”的溫柔公子,竟是面前這個殘忍的人?
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湧上心頭,早已料到他會來,卻萬萬想不到會是現在,白小碧緊緊握拳,眼圈忍不住發紅,想要移開視線,偏又控制不住緊緊盯着。
“想不到竟有這等人物,”沈青贊歎,很快發現不對,“白姑娘怎麽了?”
見溫海也低頭看來,白小碧連忙垂眸:“沒有,這裏風大,吹得眼睛疼,不知沈公子看出什麽端倪沒有。”
沈青朝溫海笑道:“自然看出來了,一點不差。”
溫海淡淡道:“下去再說。”
三人雖在山腰,站的位置卻十分顯眼,瞟見船頭那人似乎也朝這邊看過來,白小碧迅速轉了臉不去理會,任溫海拉着朝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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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至山腳湖畔時,那葉小舟已無影無蹤,岸邊泊着幾艘漁船,三五個村民各自在整理漁網,看樣子是要準備出去打漁。
沈青上前問一名中年漢子:“大哥,湖裏那個島有趣得很,小弟這有幾個錢,想要借你的船劃過去看看,可使得麽?”
面前幾人穿着不凡,定然是出來遊山玩水的,那大漢平白得許多船錢,喜得将漁網往艙内一丢:“使得使得,我送你們過去。”
跳闆搭起,三人先後登上船,緩緩朝那小沙洲移去。
白小碧見那小洲地勢不高,不由低聲朝沈青道:“湖裏一漲水,可不就被淹住了麽。”
沈青給的錢多,大漢有意搖慢些讓他們看風景,聞言笑道:“小姐這話卻錯了,我打生下來就住在這裏,漲再大的水也沒見它被淹過。”
白小碧道:“是沒漲過大水吧。”
大漢一聽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有一回水都漲平了岸,上頭那些草葉子還在水上浮起的呢。”
白小碧看看岸,又在心裏與那小洲的高度比較了一下,搖頭:“大哥說笑呢,岸那麽高,真漲平了湖,一定就淹得不見影子了,怎麽可能還看得見草葉子。”
大漢笑道:“姑娘不相信,下回漲了水來看,那鯉魚石真像是個活物,古怪着。”
鯉魚石?白小碧聽得莫名,正要開口詢問,接下來她就被面前的景象驚得呆了。
不知不覺間船已經靠近小島,衆人近看才發現,這哪裏是什麽沙洲,分明就是一整塊大石頭!石頭呈黃褐色,前高後低,猶如大魚昂頭,隻魚頭與背鳍露在水面,腹部向下延伸,湖水碧幽幽不見底,那石頭就像自湖底長出來似的,看不見根,經曆的年月太久,石面上覆了薄薄的一層泥沙,這才生出了許多白茅。
沈青見狀喜得連聲稱“好”,又問:“大哥可知道這石頭的來曆?”
大漢想了想,道:“我小的時候就見它在了,聽老爹說是四十年前冒出來的,到底哪天他也記不得,最早這石頭是在沉在水裏的,誰知後來它竟慢慢地浮出水來了,遠遠望着像條魚,所以大夥兒都叫它鯉魚石,大熱天村裏人下湖裏洗澡,愛遊上去坐坐。”邊說邊小心翼翼将船靠在石邊,自言自語:“這些茅草扯了又生,燒都燒不絕。”
沈青道:“四十年前,這就對了,有勞大哥搭個跳闆吧,我們上去瞧瞧。”
他給的錢多,大漢也不急着出去打漁,隻道三人是來看稀奇,果然殷勤地搭起跳闆,三人登上鯉魚石,發現這石頭比先前在山腰看時要小得多,大約是大部分淹在水中的緣故,真正能立足的地方很小,頂多隻能站十來二十個人。
白小碧見四周水波蕩漾,深不見底,鯉魚石仿佛真的在水裏飄遊,讓人懷疑它會随時沉入湖底,不由膽戰,緊緊抱住溫海的手臂:“我怎麽覺得它會動呢。”
大漢也在旁邊笑道:“可不是,我往常就覺得它像活的,一上一下在跳,隻不過這麽多年它還是在這兒。”
沈青仔細瞧了許久,轉向溫海:“我看是這樣了。”
溫海吩咐大漢:“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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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府,白小碧試探着問了沈青半日,沈青隻故意賣關子不肯明說,氣得她丢開,索性回後院去找李小姐,誰知剛走進後院,就聽見李小姐的聲音:“二哥,你就帶我出去一回麽!”
李允看着臂間的妹妹,半是無奈,半是寵溺:“女孩兒家跑出去,叫人笑話你,夫人知道了也要罵的,這樣,你要什麽就說與我,我去給你買回來。”
李小姐賭氣:“我不!”
李允哄她:“聽話,除了這件,别的都依你。”
李小姐仍是撒嬌。
望着兄妹二人親切的模樣,白小碧不覺又發呆,也曾有人輕輕握着她的手,遷就地說“我都依你”,他說拿她當妹妹看待,然而到頭來才發現,那溫柔的面具下還有如此可怕的一面,下手那樣殘忍,殺人對他來說就像捏死螞蟻,他毫不在乎,他之所以對她好,是因爲要利用她辦事吧,否則後果很難說。
李允早已看見她,笑着将妹妹從臂上拉開:“白姑娘回來了。”
李小姐果然丢開兄長,跑過來拉着白小碧朝屋子裏拖:“白姐姐,快說快說,你們遊湖好不好玩?看見什麽了?”
房間裏丫頭們已經擺上午飯,二人吃畢,白小碧細細将見到的事兒說與她聽,當然也省略了不該說的部分。
李小姐聽得津津有味,末了又悶悶不樂:“原來外頭這麽多有趣的事兒,我卻出不得這門。”
白小碧道:“三小姐出門的時候少吧。”
李小姐道:“我娘不讓。”
兩個女孩兒在一起,言語也就沒有顧忌了,白小碧逗她:“三小姐将來嫁人,可不是走出這家門了。”
李小姐臉通紅:“白姐姐就知道取笑我,我才不嫁人呢!”
白小碧道:“真的?”
李小姐道:“二哥最疼我了,我不要出去嫁别人。”
昨夜與她閑話,白小碧也大略了解了李家情況,李夫人讓李老爺将家中大小事務都丢給了李允,且不讓他出去京城覓前程,待他顯然有失公正,但李允待妹妹是真的好,而李小姐當着母親肯幫哥哥說好話,這份情意也難得,白小碧很是感動,眨眨眼:“這不一樣,二公子雖疼你,卻是你親生的哥哥,再說他也要娶妻生子成家立業麽。”說到這裏,她故意不緊不慢道:“我方才聽你爹說,要找人去給他提親呢。”
李小姐當即紅了眼圈,站起來就走:“他們又要給二哥提親麽,我偏不依!肯定又是娘的主意,我去找她!”
見她當真,白小碧吓一跳,忙伸手拉住:“逗你的,我騙你呢。”
哄了好半天,李小姐才漸漸回轉:“白姐姐長得這麽好看,那個穿白衣裳的表哥是不是将來的姐夫?”
白小碧慌得搖頭:“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