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行程不緊,日子反而過得有幾分逍遙自在,除夕過,元宵過,白小碧除了偶爾會想起父親在世時的閨中小姐生活,放爆竹,吃元宵,有些郁郁寡歡之外,一切似乎都沒什麽變化,直到二月,朝中忽然傳來鎮國公病故的消息,她才震驚不已。
鎮國公病逝,聖上哀恸,率百官親往祭奠,谥曰忠武。
奇怪的是,這樣重要的場合,鎮國公一手提拔的得意部将神武将軍呂複竟沒有現身,隻令其次子前往代爲祭拜。
功高蓋主,聖上早就對鎮國公諸多猜忌,雖有心趁機扶植新勢力,無奈那些官員都是讀八股文章出身的酸腐書生,一味的高談闊論,所提治國之策多是紙上談兵,其中幾個有真才實學的也是初出茅廬,全無聲望,難掌實權,哪裏及得上鎮國公數年平叛收疆樹立的威信,鎮國公這一去,聖上羽翼已折,明白些的人都悄悄觀望形勢,今年春闱下來,所取人才大都入了吳王與李家囊中。好在聖上雖無奈,卻也不至自亂陣腳,任他兩家争鬥,隻坐在中間冷眼旁觀,利用兩派互相制約,勉強也能維持朝中局勢平衡。
總的來說,這一場下來,得利的就是吳王與李家,其中吳王得利更多。
鎮國公之死,根本就是在那幕後之人的算計中,白小碧隐約察覺到這點,隻在心裏默默難過,當日走得急,竟沒機會見到葉夜心,如今想到他,着實說不清是什麽感受,直覺告訴她,此事必定與他有關,其所作所爲令她憤怒,同時還夾雜着幾絲淡淡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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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縣雖說名爲小縣,可不似那起窮鄉僻壤,因所處地理位置好,比尋常縣城要大了近一半,也繁華熱鬧得多,南北往來經商的客人都要路過此地。
街旁飯莊裏,白小碧問溫海:“師父真打算去陳府?”
溫海道:“自然。”
白小碧遲疑半晌,終究問了出來:“師父很想做官嗎?”
“男人自然要建功立業,顯達富貴,方能光宗耀祖,”溫海笑看她,“便是女子嫁人也要嫁個有前程的,将來才能安享榮華富貴,我的徒弟就不想麽?”
非從做官扯到嫁人,他自然是故意的,長輩這麽逗晚輩本不稀奇,但“長輩”若是個年輕俊美的公子,氣氛就暧昧了,白小碧漲紅臉,半晌才道:“我可不想嫁做官的。”
溫海“哦”了聲:“怎麽說?”
白小碧道:“做好官要被人陷害排擠,就像鎮國公年輕時候,做壞官更要遭報應,比如範八擡那樣的,依我看,當官的不過面上瞧着風光,裏頭竟險得很,而且這些人成日忙着公事應酬,有什麽好啊,倒是我們替人相地的,有一技謀生,衣食自足,雖沒有榮華富貴,可是自在安心。”停了停,她留意觀察溫海的神色,見他沒有表示,不由試探:“師父……不覺得這樣好麽?”
溫海擡了擡眉,不語。
料到他主意已定,白小碧也不是那起自不量力的人,本沒想過勸他回轉,隻疑惑:“可你不是說,兵部陳侍郎是李家人,四王爺那邊的嗎?”
溫海道:“是朝廷的人就對了,别的都是将來的事。”
當官爲的是榮華富貴,至于當誰的官,皇上,四王爺,吳王,這并不重要,白小碧怅然:“也好,反正我們别幫吳王。”
溫海道:“怎麽。”
白小碧望望四周,悄聲:“鎮國公的事肯定是他在背後使壞,給呂将軍家送信的人就是他派去的。”
溫海不予置評:“不要胡思亂想。”
見他沒有興趣,白小碧不再多說,轉臉看看窗外,起身道:“這飯莊生意好得很,隻怕還有些時候才輪到我們,師父稍坐片刻,我出去買兩樣東西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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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家總有雜七雜八的東西要買,白小碧邊走邊尋,走過兩條街便找着了店,進去選幾樣必須的小物件買了,因怕溫海等得不耐煩,匆匆就走,出門時險些與人撞了個滿懷。
那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公子,衣着華美,身後跟着兩個小厮。
見他上下打量自己,白小碧連忙垂了眼簾,低頭避開,快步走出店門。
“陳公子怎的親自來了,我正要叫他們送去府上的。”掌櫃熱情地招呼。
“這是誰家姑娘?”壓低了聲音。
“……”
聽到身後對話,白小碧更加快了腳步,看此人裝束華貴非常,必是本地望族公子,當着自己向人打聽來曆,有些輕浮纨绔子弟的做派,白小碧嫌他唐突,正暗自着惱,轉眼間忽瞥見旁邊小攤上擺着面小巧的銅鏡,雕花精美,不似尋常市面上賣的,一時忍不住停了腳步,拿起來細看,越看越愛。
這些日子跟着溫海四處行走,并不曾見他與人相過地,倒像是遊山玩水,花銀子卻從不吝啬,白小碧自小被父親教導勤儉持家,如今無依無靠跟着他,更加謹慎,想着不能隻顧花他的錢,因此除了必須之物,便不大買那些奢侈東西,此刻拿着鏡子不免遲疑。
“這鏡子好,正合小姐用,”旁邊響起個聲音,來人正是方才那年輕公子,他站得不遠不近,舉止也很規矩,微笑着朝她作禮,“小可姓陳名琪,字子玉,家住城東常和街,不敢問小姐高姓?”
白小碧聽得一愣。
這樣的搭話方式不新鮮,記憶最深的是與張公子初識,他就是這麽主動上來說話的,雖白公教導嚴格,她平日不敢随便答理陌生男人,然而知道他是縣裏極有名的青年才俊,不免就有了幾分女孩兒的虛榮心,可惜到頭來終是一場空,一個退親另娶,一個背井離鄉,如今回想起年少情懷,落得空自惆怅。
此刻見陳公子也這麽說,白小碧隐約猜出了幾分意思,因不想再惹麻煩,隻将鏡子擱回攤上,對攤主說聲“不要了”,轉身便走,照經驗來說,這種情形下隻要莊重些不去答理,對方自能明白了。
陳公子果然沒再糾纏,隻站在那裏,微露失望之色。
旁邊小厮低聲提醒:“這姑娘怕不是本縣的,縣裏有名的标緻姑娘就兩三個,聽說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會一個人上街。”
另一小厮也道:“莫不是個丫鬟?”
陳公子看着她的背影,搖頭:“不像。”
先前那小厮賣乖:“想是她不知道公子家世,小的這就去打聽……”
陳公子聞言回神,搖頭一笑:“罷了,知道我是誰,便答應了也無趣。”
小厮道:“姑娘家哪個不愛家世好的。”
陳公子沒再理會這話題,轉身就走:“難得她這般莊重,我又何必再自讨沒趣,回去吧,有緣千裏能相會,或者我二人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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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碧回到飯莊,溫海仍閑閑地坐在桌旁,手裏扣着那柄從未打開過的折扇,保持着與離開時一樣的姿勢,神色平靜無一絲波瀾。其實除了偶爾逗逗她,他向來都保持着這表情,在外人面前不露半點心思,正是這緣故,白小碧在他跟前總有點膽怯,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惟恐惹他不高興,因爲在别人跟前還可察言觀色,而他卻是喜怒莫辨,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跟了這麽久,除了愛穿白衣裳,别的喜好根本摸不清,就說飯菜,從來都看不出他特别愛吃哪樣。
忽然,街上一陣吵鬧,打斷她的思緒,轉臉看,原來斜對面不遠處有戶人家的小孩兒好象出事,丈夫急急抱着兒子去找大夫,婦人哭天搶地的,聽得白小碧一陣恻然。
“怎麽了?”鄰桌有人探頭出窗。
“林小公子被馬車撞了。”
“又是他家,前兩個月才出事,怎的……”
“撞了晦氣,什麽禍事都找上門。”
正在此時,另一人自言自語:“莫非真的是那宅子有古怪?”
其餘幾人都問:“怎麽說?”
那人壓低聲音:“當初他家蓋這所宅子的時候,有個地理先生過路,沖着那房子搖了兩下頭就走了,可巧我在旁邊看得清楚,也沒當回事。”
另幾人驚歎。
“必是這緣故了。”
“你快些去給他家提個醒兒吧。”
那人慌道:“罷了,誰知道那先生什麽意思,我不過說說,你們懂個屁,他家裏才出事,我就忙忙的跑去叫人搬家,不是找罵的?”
衆人哄笑。
白小碧心中一動,過去坐下,低聲問溫海:“師父,他們家的宅子真的不好嗎?”
溫海顯然也聽到了,不動聲色:“自然。”
這些日子他并不與人相地,白小碧想要跟着學本事也無從着手,聞言忙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話間二人的飯菜已經上來,溫海不答,拾起筷子:“吃飯了,吃完早些趕去陳府。”
白小碧勸道:“他們家那麽可憐,師父既然知道,不如指點下他們?”
溫海淡淡道:“不要多管閑事。”
聽出話中不耐煩,白小碧不死心:“雖說他們是尋常百姓,沒什麽好處,可師父替人化解災厄也是積德,不好麽?”遲疑了下,她小聲商量:“要不然……我們收點銀子?”
溫海“哦”了聲,笑看她不說話。
對面的人越來越遙遠,琢磨不透,白小碧忽然想起上回有人落水的事,呆了半晌,垂下眼簾不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