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斷斷續續下了近一個月,終于停住,雨過天晴,陽光就顯得格外幹淨,因爲鄭家之事,溫海沒有立即起程,決定多留幾日,每日都與沈青上山查看,夜裏見鄭公密談,賀起出資買的鋼鐵物料即将運到,再剩下就是動工封土的事了,晚飯經常隻留白小碧一個人在房間吃。白小碧暗暗歡喜,惦記着葉夜心托付的事,幾番進城,卻都沒找到他,玉鼎城太大,富商更多,實難打聽,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日正在街上爲難,忽然聽得身後有人道:“聽說四美院的花魁海雲有些姿色。”
“原是想請大哥上她那兒吃酒,可她最近接了個姓葉的小白臉,不見客。”
“見一面也不成?”
“姓葉的天天歇在她那,她們那行的規矩,過些時候再請大哥去吧。”
兩人抱怨着遠去。
聽二人談話的内容,四美院自然也是金香樓之類的“不正經”的地方,白小碧皺眉,直覺告訴她,這二人口中那個“姓葉的小白臉”一定是他,眼見天已黃昏,于是匆匆打聽四美院的位置,想着盡快将結果告訴他就走。
玉鼎城的繁華不是小小門井縣能比,四美院比金香樓大多了,漂亮又氣派,天色既晚,門外燈籠挂起,人進人出十分熱鬧。
一個清白姑娘家怎能進這種地方!白小碧終究沒有勇氣,待要找人進去叫他,又難以開口,正在發愁,忽然聽得不遠處一陣喧嘩,夾雜着熟悉的怒罵聲:“又是你小子,不認得爺了麽!”
白小碧轉臉,隻見一個人跌跌撞撞跑來,不留神被四美院門前台階絆住,踉跄着摔倒在地下,定睛一看,原來是當初招惹賀起的那位何公子,白小碧當下便猜着了幾分,暗暗好笑。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緊跟着追來,雄偉的身材,面容卻秀麗妩媚如女子,正是賀起。原來他二人不知怎的又在街頭撞上了,偏那何公子本性不改,因在他手上吃過大虧,又不敢闖進鄭府拿人,未免記恨,叫了許多人來想要出氣,哪知賀起是習過武的,怎會把這幾個人放在眼裏,被他激得性起,三兩腳就放倒一片,越想越窩火,索性追着又要揍他,小仆怕出事,死命抱着勸。
白小碧靈機一動,忙跑上去:“賀公子?”
小仆見了她大喜:“白姑娘來得正好,快勸勸我們小爺吧。”
白小碧聞言,忙半真半假地幫着他拉賀起:“賀公子,仔細出人命!”話雖這麽說,暗裏卻朝着地上何開眨眼。
這何開上次被賀起揍得躺了足足三天,如今看情形又要受苦,正在害怕,忽然見旁邊的女子朝自己眨眼示意,他也不笨,立即領悟,翻身就溜進四美院:“媽媽且攔着他!”
此刻若搬出鄭公,賀起必定不會再鬧,然而白小碧卻故意絕口不提,低聲勸:“他既躲進去,賀公子就算了吧。”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賀起當然不會因爲區區妓院就讓步,何況這裏對男人來說并不陌生,他頓時美目圓睜,冷笑:“小兔崽子,今日你就是躲女人床上,爺也能把你拎出來!”說完拉開小仆與白小碧,一撩衣袍就大步走進去,見他渾身透着殺氣,竟無人敢上來攔阻。
小仆急得滿頭大汗,沖上去:“爺!”
白小碧自然也跟着跑進去:“賀公子!”
一般情況下,良家姑娘進妓院當然是不行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就合理了,那媽媽本就被賀起吓個半死,見她與賀起是一路,自然不敢阻攔。其實白小碧這麽做,一來是想光明正大借機進去找葉夜心,二來也是有意想教訓那姓何的,賀起性子雖然火爆,卻不是沒有分寸的人,頂多狠揍那姓何的一頓罷了,何況縱然是妓院,也該有後門,他不過一時起火才闖進去,後果多半是撲空,找不到人自然就算了。
.
花魁姑娘的房間并不難找,白小碧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打聽到了。
房門緊閉着,裏面傳出女人的喘息聲與呻吟聲,似哭似笑,竟聽得人心神蕩漾。
那是海雲姑娘嗎,又哭又笑出什麽事了?白小碧莫名,轉臉想要詢問,卻見指引她的兩個姑娘都在低頭笑。
白小碧忽然莫名升起惡心之感,忍不住道:“葉公子不在嗎?”
“怎的不在,裏面可不就是,”兩個姑娘抿着嘴,看着她手上的東西,“你來得不巧,他們都……睡了。”
明明沒有睡啊,他在裏面,那他們在做什麽?白小碧雖懵懂,到底也明白過來,知道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慌忙将手中之物藏起,漲紅了臉就走。
那兩個姑娘在身後笑:“姑娘明日再來吧。”
白小碧顧不得答應,埋頭跑到門口,老鸨就迎上來訴苦:“姑娘怎的還在!方才那位公子到處找你,吓走了多少客人,可饒了老身吧!“
原來賀起果然沒找到何公子,尋她也不見,就帶着小仆先走了。
經過這一番耽擱,天已将黑,城門快關閉,白小碧心急如焚,又怕溫海擔心詢問,慌忙朝城外趕。
.
走出城門天已黑了,幸好白小碧尋了枝火把,秋夜冷清,路上幾無行人,白小碧這輩子很少單獨走夜路,且又怕像上次那樣遭遇劫持,或是遇上登徒子,蟲鳴草葉,風過樹梢,稍微有點動靜都會令她吓出冷汗,腳下走得飛快,隻對今日的行爲後悔萬分。
大約是太過警覺,旁邊樹林有光芒閃動,她竟看清了,下意識驚叫躲避。
一道黑影與她擦身而過。
白小碧失色,後退,緊盯着他手中的劍:“你是誰!”
那人身材瘦瘦,三十來歲,小眼睛精光四射,他也不急着取白小碧性命,隻上下打量她,目光更加亮起來:“好模樣,殺了可惜,不如先與我受用一陣。”邊說邊上來拉她。
最怕的事情發生,白小碧心一橫,丢開右手上的東西,拔下銀簪:“你别過來!”
話音方落,身後就有隻手伸來,銀簪竟憑空消失。
“小丫頭又這樣。”耳畔有人責備。
白小碧反應過來,先是喜,後是呆,想到今日之事心裏終究不是滋味,别過臉不說話。
“簪子不是這麽用的,”葉夜心微笑歎氣,将銀簪送回她頭上,轉向那人,“誰派你來的?”
這也正是白小碧想問的話,她立即擡臉看。
出手間不像是純粹的武功,那人察覺不對,驚疑:“好高明的手法,倒有些像天心幫的‘移星換月’。”
葉夜心道:“好眼力,不知閣下又是哪門哪派?”
那人沒有答應,身形一閃便不見。
想跑?扣住折扇的手一緊,又迅速放松,他含笑看着白小碧解釋:“方才她們說你找我。”說話間折扇迅速朝下一切,那是個常見的手勢,陰暗處幾條人影随之掠起,朝那方向追去。
火光映照下,溫柔的俊臉多了幾分黑暗的氣息,幽幽的桂花香從他懷中散發出來,而這樣的香,男人通常是不會用的。
他怎會沾上女人的香氣?白小碧回想起先前他摟着那些姑娘的親密情形,忽覺胃裏一陣不适,連忙退開幾步:“沒有,隻是想着跟葉公子說聲,我師父并不是辰時生人,恐怕也不是你那朋友的哥哥。”
“跑來找我,就是想跟我說這個?”葉夜心看着她,“性子這麽烈,動不動就想死,下回不許這樣。”
再溫柔關切的話,白小碧此刻也聽不進去,轉身要走:“我沒事,想不到會耽擱這麽晚,師父要擔心的,我先回去了。”
葉夜心拉住她:“我送你。”
白小碧下意識大力甩開那手,退得遠遠的。
葉夜心看着她皺眉:“怎麽了。”
白小碧手足無措,她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會這樣,就是看見他就沒來由地反感,不喜歡他的觸碰:“我……”索性垂首站着不說話。
留意到地上的東西,那是先前她慌亂之際丢下的,葉夜心似明白了什麽,走過去撿起來,微笑:“給我做的?”
那是一雙精緻的鞋。
白小碧有點慌,忙擡臉搶道:“葉公子數次相救,我卻沒能報答,很是過意不去,這是前日給師父做衣裳時順帶的,卻做得不好,葉公子看能穿便穿,不能就扔了吧。”
葉夜心走到她跟前:“這麽精緻的鞋怎舍得扔,我很喜歡。”
這句誇獎若放在往常,白小碧必定高興萬分,然而此刻她隻覺得格外刺耳。
葉夜心拉她的手,“走,我送你……”
白小碧躲開。
葉夜心總算留意到她的異常:“你……”
白小碧别過臉:“沒有,我隻是很讨厭桂花香。”
葉夜心噎了片刻,很快恢複溫柔的微笑:“下回我會換身幹淨的衣裳再來找你。”他果然退得遠了些:“走吧,再不回去,你師父要擔心了。”
看他這樣委屈遷就,白小碧反覺得自己很無理了,可是這内疚很快就變作警覺——當初張公子另娶,乃是因爲父母之命,不能說毫無情義,至少現在一定還記得自己;而他曾經那麽遷就寵溺香香,如今幾個月工夫,就照樣和海雲姑娘親密,風情雲淡得似乎以前金香樓的一切都從不曾發生過,甚至令人懷疑他還記不記得香香。
白小碧低頭就走,她本不懂這些,但直覺告訴她,眼前人一定比張公子無情,跟他多牽扯不是好事。
這一路上都是沉默,他大約察覺到她的反感與疏遠,沒有再主動說過一句話。
終于,白小碧停住腳步,望着前面莊上點點燈火,勉強笑道:“我到了,葉公子回去吧,方才多謝你。”
葉夜心點頭:“仔細些,我看着你走。”
話中那些關切讓白小碧既後悔又内疚,更多是心煩,她舉着火把走了幾步,忽然回頭:“葉公子知道吳王爺麽?”
大約是距離遠,他的臉在火光中有些模糊:“知道,怎的問這個?”
白小碧緊張,半晌道:“你……會和他有關系嗎?”
他答得幹脆:“沒有。”
若有,那就是與溫海他們爲敵了,白小碧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樣的結果,聞言心裏略輕松了點,含糊着說了句“沒什麽”,便舉着火把進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