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門被從外面推開,冷風裏,一個人不急不緩穩步走進來,滿身雨氣。
黑衣女吃驚,連忙迎上去解他的衣裳:“少主怎的淋雨。”
“急什麽,”他微笑着拿開她的手,往椅子上坐下,“如無意外,我想我至少能活一百多歲,其實二三十年足夠了。”
黑衣女秀眉微皺,在門口吩咐下人備湯,然後轉身道:“少主說什麽話,主公會爲少主尋到良藥的。”
葉夜心含笑點頭。
黑衣女壓低聲音:“那丫頭如何?”
葉夜心道:“不算太笨,我們去得還算及時。”
黑衣女擔憂:“想不到除了我們和正元會,這麽快就有人盯上,今後恐怕有些麻煩。”
“是正元會有些麻煩,但念及同道之誼,我們或許能幫上一幫,”葉夜心低頭解開衣帶,脫了濕衣裳丢開,“對了,海雲早起纏着想要寶光閣那串珠子,明日去買回來吧,否則她又要使性子跟我鬧。”
黑衣女臉一沉,卻不敢發作,忍耐着應下。
葉夜心微笑:“也隻你辦事叫我放心了。”
“替少主分憂乃是分内之事,屬下先告退。”黑衣女說完轉身就走,剛到門口,就有兩個人擡了大桶水進來,待他們安置完畢退下,黑衣女才退出去,掩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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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渾身如被炭火烤,熱得受不了,頃刻間又如同浸在冰水裏,凍得發抖,幾經折磨,至雞鳴時分,白小碧終于覺得舒适了點,安然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響起低低的談話聲,勉強聽得清幾個詞,似乎是什麽“帝星”“客星”之類,其中意思卻不甚明白。房間裏還有人?意識逐漸恢複,白小碧醒來,發現自己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渾身如從水裏撈出一般,貼身肚兜被汗浸濕,粘乎乎的十分不舒服。
房間迅速安靜下來。
白小碧睜開眼,隻見溫海坐在床前椅子上看着自己。
白衣如雪,襟口半露出淺藍色的裏衣,腰間束着淺藍色鑲銀鈎的大帶,手上是那柄幾個月都未曾見他打開過的折扇。
白小碧先前有過一個識字的先生,所以論外表,溫海實在和她心中的“師父”形象相去甚遠,優雅沉穩,氣勢有餘,倒像個貴族王公,然而範家被葉夜心算計,他明明落敗,卻仍能泰然處之,輸得起赢得起,這份不合年齡的氣度委實難得,加上親眼見識過他的本事,平日又不苟言笑,白小碧不得不心生敬畏,自然而然就當作長輩去對待了。
巧合的“賣身契”之事至今還是個謎,更有種一切盡在他掌握中的錯覺……
這裏并不是她的房間,也不是她的床。
白小碧猛然回神,發現身上兩道視線仍沒移開,頓時一陣發慌,再要閉上眼睛睡顯然不妥,當着他的面翻身起床更不妥,于是她隻得漲紅臉縮在被子裏。
溫海語氣柔和:“醒了。”
白小碧含糊地“恩”了聲,同時拿視線掃遍每個角落,發現房間裏根本沒有外人,頓時疑惑不已,難道剛才是在做夢?
溫海道:“你受了涼。”
會不會耽誤他辦事?白小碧想起來,忙擡眼看他:“我已經好了,這就可以起床,師父若有事,不用管我的。”
溫海并沒有離開的意思,擱下折扇,依舊笑看她:“想說什麽。”
白小碧窘了。
溫海道:“昨晚的事我聽賀兄說了,想是你淋過雨,又在門口等我,所以受了涼。”
白小碧緊張,半晌低聲道:“是我不該跑出去。”
溫海道:“怎的這麽說?”
白小碧遲疑了下,喃喃道:“師父不覺得我是麻煩?”
溫海不答反問:“爲何要那樣?”
白小碧擡眼看他,不解。
溫海重複了一次:“爲何要那樣?”
白小碧明白了些,不答。
溫海道:“擔心我出事?”
被逼得無奈,白小碧終于開口:“爹爹不在,我隻有師父一個了。”
一絲意外之色掠過,溫海看了她半晌,略俯下身:“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你可是這意思,拿我當你爹?”
俊臉近在眼前,挺直的鼻梁依舊透着幾分冷酷,氣勢不減,然而知道他是故意的,白小碧的緊張反倒減去了幾分,轉爲尴尬,不由自主往被子裏縮:“師父是師父,爹爹是爹爹,師父這麽年輕,怎能……”垂下眼簾,咬了咬唇,終是忍不住笑出來。
溫海替她說了後半句:“我這麽年輕,怎能當你爹。”
白小碧解釋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那句話的意思是說,侍奉和孝敬師父要像侍奉孝敬爹爹一樣,弟子事師,敬同于父,不是認師父當爹。”
溫海道:“是麽,原來你知道的真多。”
這擺明是故意逗自己了,白小碧第一次壯了膽子瞪他。
溫海反倒笑了:“想問什麽。”
心思被看穿,白小碧不免吃驚,半晌才小心翼翼問:“我的生辰有什麽不對嗎?”
溫海仿佛早已料到她會這麽問,輕描淡寫:“沒什麽,一點小事,對你來說不算壞處。”他緩緩直起身:“眼下時機未到,将來我自會告訴你。”
說了等于沒說,白小碧不敢多問,暗暗納罕。
“既将我當成親人,就要信我,”溫海重新将折扇取在手裏,站起身,緩步朝門走,“廚房在替你煎藥,我去看看,順便叫他們送水來,你收拾過了再吃飯。”
先前的隔閡無形中消去不少,原來他是真的關心自己,眼見那身影走到門口,白小碧忽然無比輕松,忍不住叫他:“師父。”
溫海停住腳步,回身。
白小碧一臉認真:“我信。”
溫海看着她片刻,笑了下,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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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綿綿,沒有放晴的迹象,往來莊戶們臉上都籠罩着一片愁雲,白小碧喝了藥歇息兩日,精神漸長,正巧新衣裳也趁閑縫好,穿上果然不冷了,午後雨住,白小碧想到葉夜心相救之恩,打算進城一趟,本欲與溫海說聲,哪知他不在房間,于是她與賀起的随身小仆打了個招呼,請他幫忙轉告,且現下是白天,山腳田野四處都有人,也不怕什麽。
剛到大門口,迎面就見鄭公帶着沈青從外面進來,心事重重的樣子,白小碧忙退至旁邊站住。
沈青沖她眨眨眼。
他是在幫鄭家吧,看樣子鄭公已經相信他了,白小碧會意地點頭。
倒是鄭公停住腳看她:“聽說丫頭病得重,可好些了?”
白小碧作禮:“多謝伯伯,已好了。”
鄭公道:“若一個人無趣,就去後院找我那兩個丫頭說話。”
白小碧應下,又道:“現下尚未痊愈,帶了病氣進去不好。”
鄭公贊賞地點頭,轉向沈青歎氣:“總是自己作孽,要出事始終要出事,能挽救便好,但憑天意吧。”
這話說得奇怪,白小碧與沈青都有點莫名。
沈青道:“誰人平生無錯,鎮國公正直不阿,征戰立功無數,聖上也十分眷顧,沈青最敬重的就是他老人家,自當盡力而爲。”
鄭公搖頭:“進裏面說。”
目送二人進去,白小碧默默出門,頭頂陰沉沉的天空,更喚起一種風雨将至的不安心理。葉夜心出手壞範家之事,他與朝廷究竟有沒有關系?真的隻是因爲打抱不平?如今沈青主動幫鄭家,他會不會又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