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幾日大雨,天色依舊陰沉,湍急的河水奔流遠去,渾濁的水面卷起一個個旋渦,又相繼消失,淺水處尚且飄着數截蘆葦尖,岸上站着許多挑擔的牽驢的農夫與大隊的客商行人,皆愁眉苦臉,等着渡河進城,這樣的天氣顯然不利趕路,人群裏不時發出低低的咒罵聲,惟獨其中一名白衣公子神色平靜。
白色衣袍不算華貴,可不知爲何,他随便往那裏一站,就蓋過了一群人的氣勢,何況旁邊還跟着個藍衫女子,長相清麗,身量略嫌嬌小,衣裳單薄,肌膚白皙細膩,一看便是個閨中小姐出身。
河面寬闊,中央一葉小船與急流奮鬥,載着滿船人勉力朝這邊移來。
望望遠處小船,白小碧自言自語:“這雨還要下麽,不好趕路吧。”
溫海聞言側臉看她,聲音柔和且透着關切:“走這幾個月,想來你也累了,正好前面是玉鼎城,聽說鎮國公故居在這裏,我打算去借宿幾日,好作歇息。”
白小碧默默地不作聲,心内隐約有點失望,他始終還是想着投效朝廷,範家倒了,正該另尋門路。其實這個朝廷本也不怎麽得人心,不過是些臣忠老将撐着,先前隻是偶爾聽父親說起,如今親身經曆巨變,當官的欺負百姓,知縣見風使舵,白小碧對朝廷之事更加沒興趣,她是不希望溫海去當官的,然而人往高處走,如今連養活自己都困難,怎好多嘴說他的不是,因此她稍微斟酌了下,低聲問:“師父做這些,是爲了正元會嗎?”
溫海道:“你知道正元會?”
白小碧道:“我聽沈公子說的。”
溫海不意外,笑了聲:“那日不慎露出玉牌,他眼力倒不錯。”
原來他身上有信物,恰好讓沈青看見,白小碧恍然,正在此時一陣涼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悄悄地抱起雙臂,拉緊衣裳——三個月下來,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已快到秋季了,這場大雨後天就要轉涼了吧……
“有人落河裏了,救命啦!”不知誰高聲叫嚷。
岸上人群嘩然,紛紛望向河心。
“哪裏?”
“快叫撐船的去救麽!”
“……”
原來船上一名客人不慎踩滑落水,很快被急流沖出三丈之外,衆人都推着要那梢公去救,偏那梢公此刻隻顧遲疑,不肯下水,畢竟下遊不遠處水極深,去救人必定危險。
遠遠望見一個黑點半沉半浮在水面掙紮,越來越遠,白小碧大急,拽溫海的袖子:“快!快些救他吧!”
溫海看着那手皺了下眉,很快又恢複平靜。
白小碧怔了怔,放開他。
是了,盡管他言語溫和,卻始終難以親近,就是因爲那雙眼睛裏時常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那一抹特别的神色,清清楚楚地顯示着他的不耐煩,實際上他是不太願意收她爲徒的吧,畢竟她什麽都不會,幫不上忙,他隻是不願表現出來,在盡量忍耐而已,她卻不自覺當他是萬能的了。
當初明知範家欺壓百姓,他還要幫,可見做事看的是實際好處,白小碧咬住唇,乞求地望着他。
溫海不動聲色将她拉退兩步:“仔細站好,别掉下去了。”
白小碧忍不住:“師父……”
“小爺,你做什麽!你……”右邊不遠處響起焦急的叫聲,接着被“撲通”的落水聲打斷。
“好了!好了!”衆人拍手。
白小碧轉臉看。
河心水花翻動,其中一道白影在浪裏穿梭,身形靈活猶如一條大魚,很快就追上落水那人,摟着他的脖子帶向岸邊。
衆人都拍手稱贊,圍過去,七手八腳接了落水者施救。
那人隻穿着褲子,光着膀子爬上岸,低頭坐着喘氣,白小碧十分敬服,便偷偷多打量了幾眼,這角度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那副身闆很是結實高大,膚色難得的白皙如玉,褲子質地又甚好,絕不像是山野村夫出身。
果然,一名小仆背着大大的包袱,手裏抱着堆衣裳,慌慌張張跑過來:“我的小爺!天冷,快穿了衣裳再歇氣吧,仔細涼了。”
大約也是覺得冷,他起身接過衣裳便去了樹後。再出來時,已是玄色長衫,朱紅色衣邊,腰間束了條墨色大帶,且墜了隻玉佩,正是世家子弟的打扮。
此番終于看清他的長相,白小碧倒吃了一驚,方才見他長得結實,身手矯捷,卻不料面容如此秀美,眉彎眼大,溫文爾雅,宛若女子。
衆人更加佩服,都圍上去問姓名。
先前落水的人是個客商,此時已醒,經人指點連忙過去道謝,口稱“恩公”,又取了銀票要給他。
他伸手将那銀票推開,哈哈笑道:“方才你死命纏着爺,索性一拳砸昏了,省得救你不得反叫爺丢了性命。”說完又皺眉,緊接着大眼睛朝衆人一瞪,高聲:“爺就不信這兒沒有一個會凫水的!娘的,要是爺不在,你們就睜眼看着他淹死麽,若今日落水裏的是你們自家的老子兒子,你們可還是這般鳥樣。”
看上去這麽斯文的公子,說起話來竟粗魯得很,白小碧忍不住好笑,道理說得沒錯,事沒落到自家頭上,所以這麽多人袖手旁觀,可是他直言斥責,也太不給衆人臉面了。
衆人原是懷着滿腔敬意去拜壯士,想不到對方并不買帳,反被罵得狗血淋頭,頓時一個個都默默無言,各自讪讪地走開了,那客商也沒料到自己不是嗆水昏迷,而是被他砸昏的,張着嘴呆在那裏。
小仆又急又笑,看着他滴水的褲子,擔心:“小爺,這樣穿着仔細凍壞……”
他正俯身擰水,聞言一巴掌掀開小仆,笑罵:“想要爺不穿褲子進城麽,洗個澡就受涼,你當爺我是什麽做的。”
小仆被掀了個踉跄,苦着臉:“爺沒事便好,要有事,回去小的又要……”
他拎過小仆,拍他的肩:“有我呢,幾時叫你吃虧了。”
那手上力道太重,小仆被拍得矮了一矮,不作聲。
過了這河就是玉鼎城方向,他們該也是去玉鼎城的吧,白小碧正看得有趣,船已經靠岸,主仆兩個先随一撥人上船過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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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鼎城很大,其繁華熱鬧,包括城中人的吃穿用度,都不是門井縣能比的,跟着溫海幾個月,白小碧見識也長了許多,倒沒有十分意外,二人至午時才進的城,鎮國公的故居在城東,溫海準備明日再去,因此先臨時找了個客棧住下,吃過飯,他便自回房間休息了。
白小碧滿腹心事走在街上,今日發生的一切令她心情灰暗。
知道他不喜歡吵鬧,這些日子她就盡量克制自己少去煩他,先還提過幾次學本事的話,然而他總不放心上,絲毫沒有傳授的意思,到後來白小碧也不好再提了,反正大仇已報,心情早已不那麽迫切,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在他眼裏,她原來是個麻煩。
既然這樣,他當初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主動提出收她爲徒的?是顧着朱全的面子?救她出來,然後随便找個妥善的地方安置?
這麽說,他随時都可以把她丢開了。
滿以爲認了個師父,至少有個親人,如今事實與想象中相去太遠,白小碧失望且茫然,風吹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由自主抱起雙臂,望了望街旁的布莊,打算回客棧。
正在此時,視線範圍内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小碧先是喜,而後心情卻更差。
他也看見了她,放開身邊的姑娘,微笑着點頭示意。
明明喜歡香香姑娘的,走的時候卻連道别也沒有,而且這麽快身邊又換了人,比張公子還要薄情!心頭無名火再度竄上來,白小碧橫豎都看他不順眼了,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