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之下,山勢依舊呈虎相,前爪伏地,然而不知爲何,原本威風凜凜俯沖下山的猛虎此刻看上去竟了無生氣,俨然成了隻死虎。
虎口依舊大張,卻是被一座巨大的高高的事物給撐住了。
一隻被卡住嘴的老虎。
沈青遙指那高大事物:“看,老虎都被卡住了嘴巴,還能咬人還能活麽。”
溫海沒說什麽。
白小碧一直在留意觀察,聞言道:“就是因爲那個嗎?是誰放的?”
沈青搖頭:“還有誰會放那東西。”他領着白小碧走了幾步,找個适當的角度指引她看:“你細瞧瞧,那是什麽。”
幽幽冷月照着虎口的新墳,還有那座巨大的石碑。
白小碧驚訝:“先前不是沒有碑麽,他們什麽時候立的?”
沈青歎道:“我才知道消息,也打聽過,據說是範大人官拜宰相後,外頭有傳言,嘲笑說堂堂宰相大人的老子不過是座秃墳,太寒酸,因此範大老爺氣不過,當下便叫人打了這塊碑,我們竟一直沒留意。”
溫海道:“果然是有心人。”
沈青道:“方才路上聽說了京城的事,宰相大人被拿已有好幾天,其實此事原也怪不得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之舉,前些年遠征番邦,他曾與一名番邦使者有來往,那使者秘密帶了厚禮與番王的信說情,他也就順勢說服聖上退了兵,卻鬼迷心竅留了那信,也該他出事,這麽多年偏被人翻了出來,聖上近日又新寵着宦官金和等,得知後龍顔大怒,斥他通敵叛國,即刻要拿他,通敵叛國這是何等大罪,他不反也得反了,吳王與李家聞知皆踴躍出兵,因此很快便被拿住。”
溫海沉吟不語。
沈青想了想,笑道:“總是走到絕路上,這回聖上竟鐵了心要辦他,加上金和等在旁邊煽風點火,不少大人聯名上書求情不成,反受連累,連天師也說勸不回轉。總是聖上親手提拔起來的人,還有他手底幾員将軍,這樣一辦,聖上就等于自斷一臂,豈非正合了吳王的意?可惜了猛虎下山,一塊好地生生讓範家人自己破了,招至大禍,不知是誰撺掇他們立碑的,着實高明,單憑幾句話就放倒了朝中宰相,我看不是吳王那邊,就是四王爺那邊的李家人。”
溫海淡淡道:“富貴已極,終難消受,也是範家氣數已盡,回去吧。”
範家人萬萬沒有想到,竟是他們自己壞了自家的風水,導緻一敗塗地的下場,白小碧心裏高興,哪裏管得什麽朝廷事,誰家做天子又如何,到頭來當官的照樣仗勢欺人。
沈青到底是個看熱鬧的過路人,與此事無關,歎息一回就先告辭離去。
.
雖是夜裏,城門卻大開着,燃着許多火把,無數兵丁把守,由于範家出事,方才出城時查得很嚴,還是沈青遞了銀子。
溫海帶着白小碧到城門外:“我就不進城了,你先回去收拾下,天亮便動身。”
孤男寡女住在一起,白小碧正擔心回去叫人看見,聞言忙答應,畢竟街坊們并不知道他是師父,眼看就要離開了,臨行時不能留話柄給爹爹面上抹黑。
溫海道:“沈青認得你。”
見瞞不過他,白小碧索性将與沈青認得的經過說了遍:“我沒跟他說生辰八字。”
溫海舒展了雙眉:“做得對,不可太過相信他。”
白小碧看他一眼,咬唇沒有說話。沈青固然不可輕信,然而發生了今夜的事,她竟覺得周圍的人都是自己看不透的,難以信任。
葉夜心說會有人替自己報仇,如今範家被誅九族,正應了那句話。問賣身契,範家遭禍,這些事他究竟是無意料中,還是早就知情?那他知不知道那個撺掇範家立碑的人是誰?甚至……吳王,四王爺,他會不會就站在其中一邊?
就連溫海也一樣,當初他也問過賣身契,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想通過範八擡向朝廷邀功,所以才與範家達成協議,出手幫他們,若真的早知道有人動手腳,一定不會坐視不管吧。可是在範家逗留這麽久,偏等到今日才動身走,未免太巧……
正想着,耳畔就傳來溫海的聲音:“我既收你爲徒,怎會害你,你隻聽話。”
不知是否被看穿心事,白小碧微驚。
溫海含笑:“還不快些回去收拾,卯時出來,我在這裏等你。”
.
大仇雖得報,卻舉目無親,背着克夫與晦氣的名聲,留在門井縣根本沒有未來,既然面前有新的路,白小碧當然願意選擇另一種生活,她隻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裳,将房契和當東西所得的幾兩碎銀子帶上,便匆忙出門了。
天色方明,晨風輕拂,家家戶戶陸續打開門,街上行人逐漸增多……從小生長的地方,景象與平日沒有什麽不同,然而正是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看在眼裏才更叫人惆怅不舍,今日一去,根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來。
最近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真真假假,讓人感覺就像置身于一場夢中,看不透過去,也看不清将來。
白小碧挎着包袱站在街邊,望着對面的金香樓。
昨日莫名跟他發了通火,今天就要離開了,總該去道聲歉才對,可是怎好主動進那種地方?
正在遲疑之際,兩個小丫頭從裏面走出來。
“香香姑娘還在發脾氣?”
“葉公子昨日叫人送來許多首飾金珠,還有封寫着許多惜别好話的信,香香姑娘接到氣得不得了,東西也都叫她丢出去了。”
“她真的看上……”
“葉公子平日什麽事都依着她,偏這回無情得很,說走就走,連個面也不見,若不是親眼看到,我還不相信呢。”
……
他也走了?白小碧呆了許久才回神,默默轉身朝城門走,心頭失落感更多。
“白小姐這是去哪裏?”有人叫住她。
看清是張家的書童,白小碧一笑:“我已不是什麽小姐。”
那書童臉紅,将她拉到街邊,取出兩錠銀子:“我們公子說了,先拿着用,沒了再送來。”
孝敬爹爹,覓個好夫婿,美麗的相識,到頭來終是一場泡影,他待自己固然有情,可既已退親另娶,這些情義不過讓人徒增感傷罷了。白小碧沉默片刻,沒有接銀子:“有勞小哥回去告訴公子,就說小碧多謝好意,隻是如今已決定去遠處投親,今後還請不必惦記。”
書童驚訝,看她肩上包袱:“姑娘真的要走?幾時動身?”
“現在就走,不及作别,望你家公子莫怪。”白小碧矮身作了一禮,再不看他,徑直走了。
.
城外,溫海已等在那裏,還雇了輛馬車。
他伸手:“上車。”
看着那手,白小碧有點窘。
他輕笑了聲,擡手示意:“快點。”
白小碧隻得搭着那手,借力爬上了車,鑽進車内坐好,車夫笑嘻嘻看了二人幾眼,轉臉一聲“駕”,馬車便在道上行駛起來。
從車窗往外看,門井縣高高的城門在身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恰如年少時的閨中美夢,正在逐漸遠去……
終于,消失在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