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海果然在範家住下,範家對他也半是讨好半是監視,等着一個月期限的到來。明知道不能心急,可眼睜睜瞧着範家得勢,白小碧還是很郁悶,這日早起伺候溫海用過飯,便借口上街買東西出來了。
近日他分明閑得很,卻遲遲不肯傳授本事,也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打算,将來如何救自己脫身?真的找範家要人,豈不惹他們懷疑?發現對這個師父一無所知,白小碧更加迷惘,不覺走過幾條街,有些累,正巧旁邊有家大飯莊,她就俯身拿袖子随便拂了拂石階上的塵土,坐下來歇腳。
“不見?我才出門幾個月,她就不認人了,也不想想我當初資助你們金香樓多少!”
“王公子莫急!消氣消氣,我們香香姑娘是被一位貴客包了一個月,這行的規矩你老人家也知道,多多包涵,過些日子定叫她擺酒給你賠罪。”
“貴客?哪個貴客?”冷笑。
……
白小碧被這吵鬧聲驚動,擡臉看,原來對面有家妓院,老鸨正在門口與一位公子賠好話,那王公子氣焰十分嚣張,定要見人,兩邊争執不下,十分熱鬧,引得不少路人伫足觀看。
鬧騰得正厲害,忽見一頂小轎擡來,旁邊跟着兩個丫鬟。
轎子落下,裏面走出一名肥胖的中年婦人,扶着丫鬟,指着那王公子便開罵。原來王公子是城南還算有名的大戶,特意跑這麽遠偷腥,想不到居然驚動了家裏的母老虎,也不知誰給她報信的,見到當家夫人,他整個兒立時矮了三分,嘀咕幾句便拂袖回去了。
看清門上“金香樓”三個字,再想起方才說的“香香姑娘”,白小碧腦子裏不自覺浮現出一個身影,隻不過她是姑娘家,自小受的教導就很嚴格,這種地方被歸類爲不正經的場所,流露出太多興趣似乎不應該,叫人看見一定有閑話,腳也歇過,她連忙站起身打算回去。
“慢着。”門裏出來個人喝住她。
白小碧定睛一看,原來是這家飯莊的掌櫃,姓衛,三十多歲,生得黃胖胖的,往常白公在時,他曾來白家借過銀子,這兩年飯莊生意好,也就富起來了,白小碧認得他,矮了矮身:“衛掌櫃。”
衛掌櫃背着手站在階上,居高臨下打量她兩眼,咽咽口水,卻冷着張臉:“大白天坐在我們飯莊門口,擋了我們生意不說,這麽走就算了?”
想當初他爲了借錢低聲下氣給爹爹說好話,現在自己落難,他的态度就變了,全不記得當初的恩情,果然是狼心狗肺的東西,白小碧心裏暗罵,不想生事,好聲氣分辯:“掌櫃說什麽呢,我隻是在邊上坐了坐,離門遠,并沒擋了你的路。”
衛掌櫃提高聲音:“你當我這階檻這不值錢?我這是花了大價錢從外頭運回來的石料!别人坐也罷,總是你壞了我的運。”
他說的“壞運”自然是指自己克夫了,白小碧漲紅臉,冷冷道:“衛掌櫃這話什麽意思?”
“擋了我生意,不該賠錢麽?”衛掌櫃重重一哼,眼珠轉幾圈,換了張假惺惺的笑臉,“料你也沒錢,你爹爹不是留了幾間房子給你麽,既然進範家做丫頭了,守着那老房子也沒用,不如……”
白小碧聽得又驚又氣,顧不得什麽修養,罵道:“當初若不是我爹爹借錢給你,你會有今天?現下看我爹爹走了,就想占我家房子,你……還是人麽!”
衛掌櫃噎了噎,半晌才道:“當初是你老子見我飯莊賺錢,偏要放銀子進來,不知賺走了多少!”
“賺?”白小碧冷笑:“我爹爹沒找你要過一文利錢,怎麽叫賺你的?他老人家早就看出你是個卑鄙無恥恩将仇報的小人,所以不肯借,那時是誰低三下四上我家來求情,是誰到我家下跪,别說不知道!”
周圍人群逐漸聚攏。
“命薄克夫的丫頭,一張嘴巴倒厲害!”被她罵得面上無光,衛掌櫃惱羞成怒,下階就要來拉她。
白小碧是閨中小姐出身,往常極少與人争執拉扯,見他動手,到底氣怯,待要走又顯得自己怕了他,一時委屈又氣憤,紅了眼圈呆站在那裏。
正沒有主意,旁邊突然伸過另一隻手,抓住衛掌櫃的手。
看清來人,白小碧呆了呆,立即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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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奶的勁都用上,仍是掙脫不開,衛掌櫃知道遇上厲害的,仗着周圍這麽多人,也不害怕,壯了膽氣瞪他:“姓葉的,要管閑事麽!”
一襲藍衫很是清閑,他含笑丢開衛掌櫃,拿扇柄敲敲他的肩:“大街上與小丫頭動手,掌櫃的有失體面。”
衛掌櫃振振有辭:“是她坐在門口擋了我的生意。”
“在階上坐一坐便要賠房子,掌櫃念的好生意經,”他一邊說着,朝門内望,“如此,來你飯莊吃飯的,豈不是連田地産業都要賠盡?”
這回人群一陣哄笑,紛紛罵起來,白小碧也忍不住低頭笑。
他擡起一隻腳在那台階上踏了踏,又收回:“這青石闆外頭到處都是,也尋常得很。”
那腳上穿着貴重的鑲着粗細金線的青緞靴,衛掌櫃知道惹上了人物,再鬧下去沒得自讨沒趣,不甘之下,老着臉冷笑:“不過是個過路的,要給這臭丫頭出頭麽,也不怕被克死,生了副好皮相,與花魁姑娘厮混幾日,一路的貨,有什麽好說的。”
白小碧立即看他。
他也沒生氣,隻一笑,倒是旁邊圍着看熱鬧的人起哄:“難道昨夜衛掌櫃不在翠濃姑娘房裏?欺負人家無依靠的丫頭,仔細報應。”
衛掌櫃怒目,待要罵,又怕事情真的鬧大對自家生意不妙,無奈之下狠狠地沖白小碧一甩袖子:“還不快滾!”
白小碧轉臉看他,他點頭示意她走。
剛走出十來步,就聽得背後一聲重重的悶響,卻是衛掌櫃欲進門,哪知右腳剛踏上石階,平整的石階角便無端碎落一塊,頓時失足跌了個狗吃屎,碰破額頭,有血流下,圍觀衆人暗笑他黑心遭報應,都各自散去,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裏跳腳大罵夥計。
石階是最堅固的青石闆做成,方才自己還在那上面坐了半天,好好的怎麽會碎裂?白小碧看得驚奇又好笑。
“沒事了,”一面潔白的點綴着簡單水墨畫的折扇遮住她的視線,“我保證他的飯莊再開不到一個月就要關門。”
想不到他也跟上來了,原本心底是期盼見到他的,可如今真的站在面前,白小碧又來氣了,哪裏還會留意他的話,見有人朝巷子裏望進來,頓時更加難堪,一聲不吭就要走。
“小丫頭?”他合攏折扇,擡手拿扇柄攔住她,“也不謝我?”
“白小姐”變成“小丫頭”,加上輕佻的動作,白小碧越發上火:“做什麽!”
他也沒計較,反問:“生氣了?”
白小碧愣了下,總算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确實沒道理生氣,而且他還救了自己兩次,後悔之下忙搖頭掩飾:“沒有,我隻是太心急,所以……方才多謝公子。”
他奇怪:“心急?”
沒有生氣的理由,好感重新升起,白小碧半是借口半是真話:“我想快些學本事,給爹爹報仇。”
“有志氣的姑娘。”他微微笑了,重新展開折扇往前走。
兩個人漫步在悠長的巷子裏,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他拉着她……白小碧紅了臉,悄悄将手往袖裏縮了縮,斟酌半晌,才含蓄地問:“公子……姓葉麽?”
他頓住腳步,側臉:“姓葉,葉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