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無意問出來,卻分明有懷疑他的能耐的意思,話剛出口,白小碧就知道又說錯了,讪讪地移開話題:“聽說起棺材是要親人在場的,範家就不擔心嗎。”
溫海不答。
範家人不擔心,自然是很相信他了,先前認定他在哄騙範家,白小碧更加擔心,低聲問:“你……不怕被他們發現麽?”
溫海這回瞟了她一眼。
見他并無生氣的意思,白小碧壯着膽子:“那天是我胡說的,倘若他們知道被溫公子騙了……”
“騙?”溫海打斷她,“我爲何要騙。”
白小碧呆了半日,道:“猛虎下山,是真的?”
黑夜中,溫海擡眸朝對岸望:“猛虎下山,必有佳穴,靈氣所聚,遷遺骸于此,可保子孫顯貴,重權在手,位極人臣。”
白小碧大急:“這樣不就是幫他們了嗎?”
溫海點頭:“朱全不聽我的話,所以自食其果,這是他的報應,區區百姓如何與官鬥,惹惱範尚書,他又能逃去何處,而今之計,隻有先助他逃出範家。”
事實與想象相去甚遠,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擊碎了白小碧所有的幻想,報仇的希望破滅,心頭湧上濃濃的失望與氣憤,爲他不分是非曲直,懼怕權勢,爲虎作伥。
她喃喃道:“可他們那麽壞,我爹……”
溫海打斷她:“範家氣數果真已盡,自有敗落之時,你不必再說。”
白小碧默然。民不與官鬥,他本事再大,到底不是神仙,怕得罪範尚書也在常理之中,何況是自己無能報仇,怎能苛求别人,他能救朱全出去便好。
正在難過,忽見溫海朝水裏丢了件東西,水花過後竟卷出個旋渦,小船劇烈搖晃了下。
白小碧沒反應過來,吓了一跳,慌得扣住船沿:“你……”
溫海打斷她:“别動!”
同時,白小碧隻覺手底一震,燈籠熄滅。
.
陡然而來的黑暗讓眼睛難以适應,伸手不見五指,白小碧一動不敢動,溫海也沒出聲,甚至不知道他究竟還在沒在船上,周圍陷入可怕的沉寂。
有水聲響起。
難道他下水去了?白小碧正這麽想着,一丈開外的池面就亮起了兩點紅光。
光芒起先很微弱,映着黑沉沉的池面,就如同夜空中的兩粒星星,大約過了一盞茶工夫,才漸漸地越來越亮,離船也越來越近,紅如江上漁火。
蝦!白小碧終于看清那是什麽東西,吓得呆住。
從未見過這麽大的蝦,每隻約有兩尺長,通體火紅,長長的須,打着轉兒在水裏浮遊活動,原來方才的水聲正是它們弄出來的。
驚異之下未及反應,耳畔就響起細細的風聲,眨眼間兩支黑色的小箭釘入巨蝦腹内!
白小碧猛地轉臉,隻見溫海高高立于船頭,神态平靜,似乎什麽也沒做過。
半晌,巨蝦的屍體沉了下去。
光芒熄滅,黑暗如潮水般再度将小船包圍,白小碧微微戰栗,忍不住往後縮,半夜三更,彩蓮池四周根本沒有别人,方才應該是他親手擲出小箭,竟不用弓,何等腕力!先前隻當他和朱伯伯一樣,頂多是最高明的地理先生,想不到本事這樣大,怪不得能無槳行船,往常聽爹爹說世上有種人修習内力,飛花拈葉都可傷人,厲害的甚至徒手取人性命,最常見的就是皇宮大内高手,如今他也能使出這等功夫,太可怕了!
周圍的光線似乎又開始亮起來。
發現異樣,白小碧立即回神,直直盯着船下黑沉沉的水面,漸漸瞪圓眼睛張大嘴巴,露出驚怖之色——柔和的亮光自水底透出,有什麽東西正在緩緩顯現出來,輪廓越來越清晰。
那竟是枝碩大的、流光溢彩的蓮花!
與尋常蓮花相比,這枝蓮花很特别,它并沒長出水面,依舊沉在水中,看上去就像水面下鋪着一副巨大的圖案,難辨真假,壯觀,詭異。
池裏夜半真的會開蓮花!白小碧久久不能反應過來,借着微光,溫海快步走下船頭,來到她跟前,迅速擡腳将那袋石灰踢得飛了出去。
石灰盡數傾入水中,正落在中央蓮蕊之上。
水泡冒起,伴随着“咕嘟”聲,水中蓮花倏地合攏!
亮光非但沒有滅,這瞬間反而變得更加耀眼,映得池上恍若白晝,池水劇烈地翻騰動蕩,如同起了風浪,白小碧一時不防備,險些掉下船,不由驚呼。
一隻手伸來将她攬住。
手臂十分有力,縱然小船仍颠簸不止,他卻摟着她站得穩穩當當,白小碧窘得臉通紅,下意識抗拒掙紮。
“别動。”他皺了下眉,眼睛盯着水面。
聽出命令的語氣,白小碧這才回想起二人現下是在辦正事,隻得停了動作,别過臉,緊緊咬住唇不作聲,任他摟着,那懷抱散發着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氣息,隐約透着強勢,令她害怕。
下一刻,池底有東西冒出來。
那竟然是隻黑色的繪着金紋的棺材!
棺材飄在水面,再不下沉,腳底小船似生了風,飛快移過去,溫海放開她,俯身右手一抓,上好的木料,裏面應該還有陪葬品,這副棺材少說也有三四百斤,他隻這麽輕輕一抓一托一放,沉重的棺材便離水而起,準确無誤地落入船内,船身雖下沉一大截,卻很穩當,僅輕微地晃了下。
大半夜面前擺着副棺材,女孩子豈有不怕的,白小碧下意識往後縮,抓緊他的衣角,發現不妥忙又放開。
溫海道:“點燈。”
池中光線正在逐漸暗下去,白小碧硬着頭皮重新點起燈籠,待小船靠岸,她便飛快跳下船,站得離棺材遠遠的。
溫海道:“你在這守着,稍後他們會來。”
見他要走,白小碧慌了:“我……”
溫海回身看她。
白小碧被他看得更慌,害怕的話再也說不出來,搖頭:“沒、沒事。”
反而是溫海先問道:“害怕?”
如今比不得以前,再不是什麽小姐,沒有人會時刻護着自己,白小碧強作鎮定,将手上燈籠遞過去:“天黑,你看得見路麽。”
溫海反倒多看了她兩眼,微微抿了下嘴,再一挑眉,也不知是真沒發現她害怕,還是裝沒發現,果真毫不客氣地接過燈籠走了。
大半夜守着具棺材,尋常女孩兒早就吓哭吓昏了,白小碧雖然沒有哭也沒有昏過去,卻出了一身冷汗,這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在她看來就仿佛過了一年,直到山腳下的家丁們上來将棺材擡走,她才松了口氣,默默跟在後面回去。
棺材并未停放,溫海與範老夫人等在城外,見了棺材,溫海點了下頭就走,範大老爺忙令家丁們擡着棺材跟上,自己也去了。
至于棺材要擡到哪裏落葬,白小碧哪有心情關注。
範老夫人十分滿意,将她誇贊了一通,再警告“出去亂講,必剝了你的皮”,至于什麽拿她當孫女的話再沒提起。白小碧也從沒當真過,就算範老夫人真願意,她還不樂意呢,父親慘死,怎能去仇人家當小姐,事情辦過範老夫人忘了她最好。隻不過半夜回到白家小院,那口黑漆棺材立刻在腦海裏重現,她也顧不得擦洗身子,就抱着被子縮在牆角發了一夜抖,順便做了一夜噩夢。